不过短短数日,驻扎于睢阳一线的灌婴大军,便已经探知到了齐王及其麾下叛军的去向。
——荥阳!
或者说,敖仓。
敖仓的建立,实际上得追溯到战国之时,秦还未统一天下的时候。
经过商君变法之后,秦一扫羸弱,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发展成为了齐名齐楚,甚至能比拟赵国的军事大国。
强盛之斯,且仍在大踏步向前发展的秦国,自是让关东六国如坐针毡;尤其是在秦-赵长平一战之后,整个神州大地,都为那支从关中东出,身披玄甲的部队,冠上了‘虎狼’之名。
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对于秦的日益强盛,关东六国都选择了不同的应对策略。
恰处于函谷关外,拦在秦军东出之路的三晋,自然是因‘近攻’而对秦抱有敌意;而东北向的燕、东方的齐、东南方向的荆楚,则是以‘远交’之故,与秦交好。
先是秦惠文王时,面对合纵抗秦的关东五国,秦相张仪凭借其‘连横’之策,首先将齐国拉入了秦阵营的怀抱。
而后,随着秦赵之间的战斗愈发激烈,与秦‘隔赵相望’,且与赵之间时代积怨的燕国,也逐渐倒向秦国的阵营。
至于楚,则是被屈、景、昭三家彻底玩儿烂,自己走向腐朽和灭亡。
最后,始皇帝嬴政继秦王位,秦东出之势愈烈;首先遭殃的,就是拦在甘谷关外的韩、赵、魏三国。
战国末期,赵国的综合实力基本都处于前列,对秦频繁东出,并没有感到什么危机感。
而作为战国末最弱的两国,韩、魏无疑是惊恐无以附加,唯恐哪天一觉醒来,秦虎狼之师便已至都城。
二者之间,魏凭借其都城大梁之坚固,勉强达成了‘臣服于秦’,从而换取了短暂的安宁。
战国时期的魏国,也因其都城名为‘大梁’,故在汉室改称为了梁国。
而作为关东六国中第一个被秦所灭,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韩国,面对秦百万雄师时,终是只能另想它策。
当时,摆在韩惠王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其一,接纳公子韩非‘变法图强’之策,从根源上解决韩国综合实力羸弱的问题。
但韩惠王却因变法耗时过久,且费时费力为由,选择了第二个选项:以水工郑国之策,诱秦于关中大兴水利,从而达成疲秦、弱秦,减缓秦国东出趋势的目的。
面对这个陷阱,时任秦王嬴政、秦相吕不韦,都是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
自此,秦近十余年无力东出,使韩、魏等国得到了宝贵的踹息时间。
但韩国这个短视的计谋,最终却为秦荡灭六国,统一天下的事业,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充实的粮食补给。
经历近十年的修造,耗费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秦国硬生生将那条为后世所津津乐道的水利工程修造完毕。
而那条长达三百余里的主渠,也因建造者郑国之功,被秦始皇命名为:郑国渠。
一条宽不过几十米,长不过一百多公里的水渠,在后世人看来只是一条‘县乡’乃至于‘村’级的工程,就连水利一词都沾不上边。
但在那个科技、技术落后,资源仍旧匮乏的时代,一条这样的渠道,却足以为秦国统一天下,奠定下坚实的基础和保障。
这就像后世,某个国家为了让邻国没空侵略自己,就诱惑其研究蘑菇···
邻国疲弱是疲弱了,但蘑菇研究出来的那一天,这个国家就可以洗洗睡了。
郑国渠通,本就肥沃的关中大地产出更甚不说,还瞬间多出了数十万亩良田;恰逢此时,关东列国又开始学起楚国的屈、景、昭三家,纷纷加剧了对平民阶级的剥削。
在压迫最严重的楚国,甚至出现了百姓耕作一年,结果收获的粮食,还不够缴纳税赋的情况!
正如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言:灭六国者,非秦也;乃六国自身也。
一边是穷凶极恶,恨不得将农税提到‘田亩产出的百分之一百二’的关东列国;另一边是‘求贤若渴’,准备好田亩土地乃至于房屋,恨不得跪着求关东百姓入关中安家的秦国。
‘用脚投票’一词,在历史上第一次发生,或许就是此时。
无数百姓抛家舍业,不惜放弃在故土那点可怜的基业,举家迁入关中,以为秦民。
郑国渠通,土地肥沃,新多出的田亩也有人耕种;秦国大约两成的农税,一年所得几乎能与六国农产之和相媲美!
到这里,秦统一天下之势,实际上已不可阻挡。
有了富足的粮米,东出灭国,就被已加冠亲政的秦王嬴政提上了日程。
先灭韩,后亡赵;待魏王假面缚衔璧,献魏国域堪于秦将王贲之手时,三晋之地,已尽落于秦国之手。
‘近攻’的三家扫灭,剩下三家‘远交’的国家,也就被秦列入了征讨名单之内。
三晋之地正于函谷关外,粮草运输并不算吃力——从函谷关一出,基本就是战争前线。
而远在辽东的燕,山东的齐,以及荆地的楚,无一不距函谷数以千里;而秦都咸阳,距离函谷关也不下千里之遥。
若从咸阳往这些地方运粮,粮道太远、运输太吃力不说,沿途损耗也十分庞大。
六国皆在,函谷关还属秦国的‘边界’;三晋一下,函谷关就算是秦国的‘腹地’了。
出于这个原因,秦王嬴政才决定:在函谷关外不远处的荥阳建立一座粮仓,以供给大军灭燕、齐、楚三国。
后燕丹刺秦,燕亡;楚内乱不休,楚亡;齐国更是以一种十分意呆利的方式,成为了关东六国最后一个灭亡的国家。
而那座被秦始皇建立于函谷关外的粮仓,自此成为了关中-关东两片土地的粮食调节阀。
关东粮食不够,就从敖仓暂取,再从关中补进敖仓;关中遇灾,亦从敖仓取用,从关东补之。
无论是秦国崩塌,亦或是楚汉争霸,敖仓,依旧支撑着天下百姓心中的那一丝希望:活下来!
只要活下来,熬到战乱结束,就可以凭借敖仓之粮,重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自秦一统神州大陆至今数十年,近三代人的时间过去;敖仓在天下百姓心中,早已坐稳了‘定海神针’的地位。
无论灾难有多严重,亦或是战乱有多激烈,只要敖仓还在,天下百姓就不会担心战乱之后,会因遍野黄土而饿死。
淳朴的华夏人相信:到了大部分人活不下去的时候,仁慈的汉室天子必然会打开敖仓,将一袋袋米粮,发放给自己这样命苦的人。
虽然有汉一朝,敖仓至今还未曾流出过一粒粮食;但只要敖仓立在那里,几百万石粟米存在敖仓,无论发生什么事,天下百姓都不会绝望。
现如今,身为镇乱主将的灌婴,却发现原本与自己‘对峙’于睢阳的叛军,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偷偷溜到了身后,向着敖仓狂奔?
若是方才正常时节,灌婴必然会如同半年前那般,站在荥阳城头,望着不远处的齐军大营哀叹,然后再忽悠齐王一句:要不咱俩合伙干呐?
但现在,灌婴却不会了。
——最晚不过半个月前,敖仓最后一粒米就已经跨过了函谷关,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途!
对于敖仓的状况,灌婴自是一清二楚——如今大军的军粮,还是从敖仓存粮中拨出的!
而叛军得目的,实际上也很难瞒的了太久。
要想出其不意的出现在荥阳城外,相对顺利的占据敖仓,叛军就必须星夜驰骋,争取以最短的时间,最突兀的方式出现在荥阳一带。
如此一来,别说是人畜粪便了,就连掩盖车辙、脚印,叛军都不可能顾得上!
而叛军足足二十余万人,其踪迹,只能说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很难不发现。
此时此刻,睢阳大军前军三万余人,早已按照灌婴的布置西出睢阳,赶赴荥阳一带;而叛军的行军痕迹,也基本否定了‘叛军分兵两处,各攻荥阳、丰沛’的可能性。
正常情况下,灌婴其实应该留一到两万老弱守睢阳,其余大军则尽出,一同奔赴荥阳-敖仓一线。
但此时此刻,灌婴看着手上的一张绢书,不由陷入了沉思。
“西至筦城,隔卞水以备齐贼?”
绢书上的内容,与灌婴原本的打算相差无多:大军西至荥阳附近,再图谋歼灭齐王叛军。
但这封绢书,却并非是天子刘弘送来的圣旨,而是···
“将那驿骑召来!”
略有些暴躁的呵斥一声,灌婴将绢书随手丢回案几,来到了堪舆面前。
“筦城···”
看着荥阳-敖仓一代的地形,灌婴又在敖仓周围画了个小圈:“卞水,荥泽,汜水,大河···”
“隔水以备···”
灌婴自言自语间,一位风尘仆仆,嘴角都已有些干裂的军卒被押入帐内。
“将军。”
亲卫一声亲唤,却并没有将灌婴的注意力从堪舆上转移开。
只见灌婴看着堪舆,侧对着那军卒,语气略带些冷意道:“除此绢书,车骑将军可另有言,令尔转告于老夫?”
那军卒只摇了摇头:“并无他言。”
闻言,灌婴稍一思虑,不着痕迹道:“今飞狐都尉于何处?”
“除老夫外,车骑将军可还传令他人?”
却见那军卒稍一犹豫,似是下定决心般,对灌婴倨傲的侧脸一拜。
“禀大将军,车骑另传信于淮阳守,令其不必力战;若贼临城,则稍战而退至成皋,于汜水隔岸驻守即可。”
“及至车骑,则领飞狐都尉星夜驰往卷县;不日便至。”
闻言,灌婴下意识点了点头——不日便至,放在别的部队,或许是‘不知道啥时候能到’;但放在飞狐军身上,那确实是‘没几天就到’。
根据驿骑所言,其出发时,飞狐军大致于梁北-赵南边界,距睢阳不过数百里。
若灌婴所料无差,此时此刻,飞狐军到荥阳的距离,很有可能比睢阳到荥阳的距离还要短了···
稍一感叹,灌婴便将注意力,移回到堪舆之上。
让灌婴至荥阳以东,申屠嘉退至荥阳以西,自己则率飞狐军至荥阳以北;柴武的目的,已经大致为灌婴所知:将齐军彻底包围在荥阳方圆五十里的区域!
即便灌婴由于阵营的原因,与柴武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也只能暗自为柴武的计策拍案叫绝。
荥阳四面环水,南面的荥泽更是绝无通过的可能;再将其他三个方向一堵,叛军便将插翅难逃!
至于‘全面包围,会不会使叛军狗急跳墙’的顾虑,也因为荥泽的存在而消散——围三缺一,把南面给你打开了,你敢走就走吧!
有河水相阻,又有敌人在河对岸严阵以待,叛军最后的选择,很可能是在绝望中,踏上荥泽这九死一生的凶险旅途。
这样一来,非但叛乱可以镇压,还不用耗费一兵一卒!
无论是从个人利益的角度,还是从中央利益的角度而言,柴武的计谋,都称得上是‘算无遗策’。
但问题在于···
“车骑将军虽奉陛下之命,统领北墙战时;然论秩、衔,皆略低老夫一筹。”
就见灌婴略沉着脸,缓缓转过身,眯眼盯向那驿卒:“以车骑之身,号令大将军···”
“棘蒲侯可欲以下犯上,乱吾汉家军制邪?!!”
一声阴沉的怒号,灌婴气质中那丝书卷气顿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雄狮般的怒容,以及目光中隐隐迸发出的血腥!
驿卒见此,本能一惧,终是勉强稳住心神,不卑不亢的再一拜。
“齐贼乱起之时,车骑将军以得陛下命,统掌平乱事;假天子节,许便宜行事。”
“若大将军亦得陛下授天子节,自可无视车骑军令。”
言罢,驿卒略有些不安的拱手一拜:“使命毕,属下这便告辞,复命于车骑。”
目送驿卒离去,灌婴面上怒容一敛,眉宇间的阴狠却愈发强烈。
“车骑将军吗···”
“哼!”
※※※※※※※※※※※※※※※※※※※※
长安,未央宫。
时隔将近半年,刘弘终于再次见到了代王刘恒之母舅,历史上因矫诏而活活被唱挽歌‘唱死’的车骑将军,薄昭。
对于荥阳-敖仓一线,刘弘谈不上有多担忧。
只是申屠嘉麾下的一万五千人,在面对二十多万叛军之时,显得有些让人不安罢了。
即便如此,刘弘也可以派强弩都尉前去增援。
而刘弘之所以将此事,交付到了即将移封为梁王的刘恒之手,主要是因为另一桩顾虑。
陈平、周勃死去,悼惠王诸子反叛一事,实际上已不大可能再有变数;或者说,在刘弘回到长安的那一刻,齐王刘则,以及刘章为首的悼惠诸子,其败亡就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但汉室不是匈奴,不奉行赢家通吃,输家失去所有···
对于怎样才能合理合法的弄死这一门子奇葩,刘弘思来想去,终是只能从历史上的事件找灵感。
历史上的吴楚之乱,随着周亚夫奇袭淮泗口而宣告结束;但作为叛乱发起者的刘濞,却并没有被周亚夫擒拿。
——刘濞选择了弃军远逃至百越,最终被东越献头于汉庭。
或许乍一看,刘濞之死是‘死有余辜’;但若是深究其内因,无疑就能将刘弘此时的困惑诠释清楚。
——东越王之所以杀刘濞,那是因为长安朝堂‘威逼利诱’!
但在刘濞的人头送到长安,并被验明后,猜猜景帝是什么反应?
——景帝当场就怅然而泪下,对左右说:若吴王乖乖来认错,我怎么可能忍心治罪呢···
也就是说,若是刘濞在睢阳城下被俘,最终被周亚夫押至长安,那刘启很有可能要忍着恶心,让刘濞在长安某座冷僻的院落,在软禁中度过余生。
而对于刘濞死于百越,刘启虽做出了一副‘何至于此’的哀痛模样,但心底里,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再往深处挖,甚至不排除刘濞之所以能从睢阳城下脱身,是因为周亚夫知晓景帝刘启的顾虑,所以故意放走。
到后来,景帝自感时日无多,又因粟姬那一声‘老狗’而废太子刘荣,以胶东王刘彻为储时,周亚夫更是与景帝刘启之间翻了龌龊。
而后不久,周亚夫就因‘私藏甲胄,似图谋不轨’而被捉拿入狱,最终绝食而死。
对于当朝丞相,前任太尉,曾立下平定吴楚之乱这般功劳的周亚夫,刘启也并没有因其绝食而死流下哪怕一滴鳄鱼的眼泪,而是毫不留情面的说下了一句:次泱泱者,非少主之臣···
“景帝杀周亚夫,会不会是因为周亚夫知晓刘启放走刘濞,刘启担心因此而留下污点?”
越想,刘弘就越觉得有可能!
能为了国家利益,眼睛都不眨就腰斩自己的老师,还说出一句‘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的刘启,做出这种杀人灭口的事,好像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输个棋都能拍死对手,何况秘密被第二个人知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