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想后世,京都遭遇攻击,天都驻军会是什么反应?
只怕是倾巢而出,拼死保卫都不为过!
此时驻扎于荥阳的申屠嘉大军也一样,就算是全军覆没,都不可能坐视敖仓陷入齐军之手。
想到这里,刘章便再一拱手:“臣以为,当将卒三万佯攻荥阳,佐别部十万以虚张声势。”
“余卒两万,则全力攻取敖仓!”
申屠嘉大军必然会出于‘保卫敖仓’‘保卫社稷’而陷入癫狂;而齐军将士,此时却是饥肠辘辘。
此消彼长之下,双方的战斗力,已经不能以简单地人数对比来衡量。
以两倍的军卒,加上数倍的民夫青壮加油助威,才有可能为齐军取下敖仓,得到粮食补给赢得宝贵的时间。
——或许在刘则看来,此刻还是稳扎稳打,图谋攻取长安的阶段。
但刘章十分清楚:到如今这个地步,夺位一事,已然事不可为···
此事,现在自是没有人敢告诉刘则;但等亲眼见到十几万大军,被荥阳城内冲出的万余军卒杀得丢盔卸甲,刘则必然会意识到,如今的状况,究竟严峻到了何等地步。
——大军都已经断粮了!
刘章实在想不出,对于叛乱一方而言,还有什么事,能比断粮更令人绝望···
断粮数日,大军还没有溃散,其中得有一大半的功劳,算在敖仓那数百万石粮米头上!
若非眼前挂着个名为‘敖仓’的萝卜,大军只怕早在半个月前,就失去大半战斗力了。
在刘章的预测中,此战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齐军得到粮草补给,北入赵境修养腾挪;而长安朝堂则因敖仓被焚毁而陷入动荡。
时日一久,只怕长安未必能压得下惶惶人心;天下诸侯必然会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各生心思。
到了那时,刘则再以睢阳为线,来个二帝并立、划江而治,也仍未可知。
要想达成这样的结果,此时对齐军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只有赶在灌婴大军发现城外的空营之前取下敖仓,在灌婴率军回援之前焚仓北逃,此事,就尚有一线生机。
至于修整,大可在率军进入赵地之后,在赵国的山丘丛林间修整,也可以在取下敖仓后,抵达大河北岸再暂歇。
千不该万不该,在这卞水东岸,在还没取下敖仓,燃眉之急未得解的现在,去考虑修不修正···
“臣之策,大王以为善否?”
言罢,刘章终是忍不住心中焦虑:“若可,大军当即刻开拔,以取敖仓!”
刘则却是淡笑着点了点头,负手来到刘章身边:“得朱虚侯一人,胜得十万大军!”
“然攻掠之事,尚且不急···”
“大王!”
刘章话还没出口,就被刘则抬手制止,旋即望向一旁的刘将闾。
见刘则毫无顾虑的将自己卖了,刘将闾也只能暗叫一声苦也,终是对刘章一拜。
“朱虚侯之策,与大王之欲暗合;然分兵之事,尚待论定···”
说着,刘将闾稍侧过身,望向刘则,见刘则微微一点头,语气中也稍有了些底气。
“敢问朱虚侯:即当分兵,当以何人佯攻荥阳,又以何人取敖仓?”
闻言,刘章心中绝望的一声长叹,终是向刘则低头。
“皆由大王做主···”
见刘章这般模样,刘则却是微微一笑,倒也没多客气。
“朱虚侯以为,以左将军攻荥阳,寡人于朱虚侯同取敖仓,可好?”
没等刘章开口,一旁的刘将闾便抢先一拜:“大王信重,臣,必不敢负也!”
看着刘则目光中的询问,刘章终是只得绝望的点点头:“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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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水东岸,尚处于‘奇袭状态’的齐军,正纠结于分兵将领的人选时,荥阳城头,一位样貌伟岸,面色刚毅的中年将领,正驻足于荥阳墙头,遥望着数十里外的敖仓。
“哼!”
“黄口小儿,竟也敢妄图神圣?”
实际上,早在齐军尚未抵达卞水之时,申屠嘉就已经收到了灌婴的提醒:叛军消失,去向不明!
从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申屠嘉便赶忙下令:加固荥阳城防,时刻戒备卞水!
倒也不是申屠嘉料兵如神,而是齐军的来向,只有东边这一条道路。
撇开齐军是从睢阳城下消失,而睢阳位于荥阳正东方向不论,光是叛军欲盖弥彰,暗自逃离睢阳的举措,就足以证明其目的:偷袭!
既然是偷袭,就不可能再绕一大圈,从北或南攻入荥阳-敖仓一带。
再者说了,荥阳南靠荥泽,敖仓北靠大河;与这两个方向相比,无疑是东面更好进攻一些。
但与刘章所预料的不同,申屠嘉此时,并没有考虑驻兵防守卞水西岸,或是保留有生力量支援敖仓。
——早在叛乱爆发之初,申屠嘉收到的军令就很直白了:进驻荥阳,保敖仓不失!
在现在敖仓已无存粮的情况下,甚至连敖仓,都已经被申屠嘉排除在了‘需要守护’的范围之内。
理论上来讲,申屠嘉在本次叛乱中的任务,就只剩下一点:确保荥阳城不失。
出于这个目的,申屠嘉在收到灌婴的提醒之后,将所有的兵力收缩在了荥阳城内,就连敖仓守卒,都是一个没留。
但半日前送来的一封军令,却令申屠嘉稍有些动摇起来。
“让荥阳,渡汜水,退守成皋···”
重复着柴武送来的军令,申屠嘉一时陷入两难之中。
柴武虽未明言,但作为跟随刘邦一刀一枪打下如今地位的武将,申屠嘉自是能一眼看出柴武的意图。
——以申屠嘉堵西,灌婴阻东,柴武率飞狐军绝北,将荥阳所在的南向空出来。
如此以来,待等身陷重围的叛军绝望之后,就大概率会溃逃入荥泽,并坦然走向死亡。
柴武的策略不可谓不好——不费一兵一卒而乱平,柴武的考虑,绝对是从大局,从整个天下的角度出发,而做出的性价比最高,损失最小的决策。
但申屠嘉,却是在柴武的命令前犹豫了···
从怀中轻轻取出两块绢书,目光左右来回比对,申屠嘉不由暗自纠结起来。
左边的绢书,将‘守荥阳不失’定为了申屠嘉的死任务;而右边的绢书,则让申屠嘉放弃荥阳,转而去堵叛军西进函谷的道理。
思虑着,申屠嘉便不由对柴武的大局观涌起了敬意。
申屠嘉驻守荥阳,齐军便没有机会逃出包围圈,但最极端的状况,很有可能是叛军狗急跳墙,叩关函谷。
若转守成皋,那合围南面就会有‘缺口’,使叛军无法涌起拼死决战的决心;但即便有荥泽相阻,二十余万齐军,仍旧有可能跑出去万把人。
一边是柴武的‘正确’,一边是刘弘的‘死命令’;申屠嘉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之中。
“唉,若长安遣援军东出,以固成皋就好了···”
若长安派出支援部队,那援军必然是从函谷关出,赶赴荥阳之前先抵达成皋。
那时,申屠嘉就可以传信给援军将领,将合围之事讲明,请援军驻扎成皋。
这样一来,柴武的谋划成行,申屠嘉也能从南,将叛军彻底堵死在荥阳-敖仓一线!
“若将军乃忧贼涉荥泽而逃,则不必过虑。”
申屠嘉正思虑间,身后前来送信的军卒开口劝道:“车骑将军亦传命于隆虑:着丰沛大军三万西进至密县!”
闻言,申屠嘉稍一诧异,更加动摇起来。
荥泽近南北宽近十里,从荥阳起,南边尽头,就是密县一带。
如果周灶真的率领麾下部队驻守密县,那即便有些幸运儿,从荥泽成功逃出包围圈,最终也会落入周灶之手。
“不过数年未见,棘蒲侯之谋略,竟已略得夕淮阴侯之韵啊~”
东、西、北合围,放出南面,又在荥泽外安置阻截——毫不夸张的讲,柴武之策,已经可以与十面埋伏的局部部分相媲美了!
垓下之战,淮阴侯韩信率汉军,对抗项羽麾下的楚军,最终得以将楚军包围。
但战争,并不是包围圈形成,就大功告成了。
即便是陷入包围,项羽手下也还有十数万大军,尚有一战之力。
反观汉军三十万大军,则分为五部,分散于包围圈各个方向。
这种情况下,强行缩小包围圈,无疑会使最终结果产生更多变数,也会加剧汉军的伤亡。
在这种情况下,韩信先是玩儿了一手‘四面楚歌’,等楚军将士都燃起归乡之情,便开始了围三缺一之策。
三面被围,又思乡心切,楚军只能是向没有被围的方向逃跑;但跑出包围圈不远,就遭遇了一支又一支的小股拦截力量。
战,则失去突围良机,不战,则会被咬住尾巴,无从逃脱。
无可奈何之下,楚军只能不断地‘断尾求生’——每碰到一支拦截力量,就丢下一支人数对应的人马断后。
反反复复数十次,等到霸王终于逃到东城,麾下竟只剩二十八骑追随···
在后世,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但在此时的汉室,垓下战役,成就的是淮阴侯的十面埋伏。
而今,柴武针对叛军坐下的部署,便颇得‘十面埋伏’之要;只不过,淮阴侯安排拦截的兵马,被柴武巧妙地替换成了荥泽。
同样是削弱手段,但天然形成的沼泽,却被柴武纳入了战略谋划当中。
想清楚这些,申屠嘉就已经认可了柴武的策略。
“回禀车骑将军,某···”
“报!!!”
没等申屠嘉说完,城墙外便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喊声。
抬头望去,就见一骑卒向城门飞驰而来,手中高举着一支手臂粗的竹筒。
不过片刻,那骑卒便被引上了城墙,来到了申屠嘉面前,气喘吁吁地一拜。
“禀将军,梁中尉昭奉陛下诏命,率代国兵三万,驰援荥阳。”
“此刻,当已出函谷!”
闻言,申屠嘉稍一滞,便激动地一掌拍在墙垛之上:“善!”
“如此,函谷当无忧!”
畅呵两声,申屠嘉便精神抖擞的回过头,望向那飞狐骑卒:“代禀车骑:嘉得陛下诏命,誓死护荥阳数万百姓之周全;车骑之令,恐难从之。”
“然车骑之策,某俱知矣;成皋今得梁中尉驻守,车骑依计行事便可。”
言罢,申屠嘉便面色一肃,望向城墙外,不过十数里外的卞水。
“及于淮阳尉,当奉陛下诏命,同荥阳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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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战争还没开始,但荥阳城内,早已被战争的气息所充斥。
一辆辆满载弓弩箭矢的马车驶向城墙,使城墙上垒起一座座箭矢组成的‘小山’。
尘封十数年的床子弩,也在前将军申屠嘉的命令下从府库中搬出,送到了城墙之上。
城内百姓也没有闲着——滚木、巨石等守城器物,在荥阳城墙内摆了一圈;油脂、金汤以及鼎、柴火,也都送到了城墙之下。
在这叛军还没开始攻城,甚至连影子都没出现的时候,整座荥阳城,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战斗准备!
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城内百姓自然少不了八卦,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
“听说了吗?”
“车骑将军令前将军退守成皋,前将军拒不奉令!”
男子一声低于,顿时引来身旁一圈民夫的围观:“当真?”
“自是当真!”
八卦真实性被质疑,男子顿时一急,赶忙解释道:“俺细君家的邻朋家的四叔家的小子,恰为荥阳戍卒!”
“车骑将军遣人传信之时,那子便恰于墙头,尽闻之。”
男子话音刚落,人群中顿时出现了质疑的声音。
“车骑将军,位仅次大将军,列前将军之上啊!”
“申屠将军怎敢不奉命?”
闻言,男子反露出一副得意地表情,故作神秘道:“嘿,这便是尔等孤陋寡闻了!”
“传言这申屠将军,乃自太祖高皇帝之时,便随军征战之悍将!”
“今岁初,陛下恩封高皇帝未封之有功将士,申屠将军勋列最,得封故安侯之爵!”
此言一出口,众人纷纷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侯?!!”
“申屠将军竟得以封侯,其功勋必显于行伍啊!”
惊叹声中,又出现一道不合时宜的质疑声:“申屠将军乃故安侯,然车骑将军,亦得棘蒲侯之爵啊?”
“莫非这故安侯,位略尊于棘蒲侯?”
那人似是自语的嘀咕,又引来男子耐心解答:“故安侯、棘蒲侯孰尊孰卑,或不可知。”
“然申屠将军以军功得侯,其能,必不逊于车骑将军!”
言罢,男子又眉飞色舞起来。
“诸位可知,申屠将军拒奉车骑之令,所言者何?”
见众人纷纷流露出好奇的目光,男子刻意一拖,才满是得意道:“申屠将军言:车骑将军得天子假节,申屠将军亦得!”
“同持天子节,便皆如陛下亲临!”
“啊???”
这一下,围观众人彻底呆愣了。
如果说同为‘侯’,还不足以证明申屠嘉与车骑将军柴武大概同样厉害的话,那二人都被假予天子节,无疑使这种说法的可信度陡然增高!
“天子授节,便乃天使啊!”
“如此,申屠将军乃奉陛下之命,以护荥阳?”
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由长出口气,神情中掩盖不下的担忧,顿时被一阵心安所取代。
片刻之后,一片安心之中,又隐隐出现几道激动的目光。
“此诚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之良机!”
就见那‘贩卖’八卦的男子猛吼一声,便赶忙向远处走去。
“俺欲归家,携小弟同至城墙卫戍!”
见男子这般模样,众人犹豫片刻,也不由纷纷跑回各自家中——有兄弟长亲的,则拉着一起上城墙;家中没有壮丁的,则回家取弓矛剑甲,准备登墙杀敌!
而在众人各自离去过后,那带头鼓噪的男子却是在巷尾一拐,转瞬间消失无踪···
·
“将军。”
片刻之后,那‘散播谣言’的男子,便已经出现在了申屠嘉身前。
只不过,此时的男子已经卸下了‘市井草民’的装扮,重新穿上英姿飒爽的甲胄。
却见申屠嘉将目光时刻锁定在眼前的竹简之上,眉头不时皱起。
“民至墙卫戍者可增?”
闻言,那小将便露出一副崇敬之情,满是激动道:“将军之策确有成效!”
“属下归来之时,登墙之青壮已逾数千;不日,或当过万!”
听到‘过万’,申屠嘉才从案几上抬起头,疲惫的揉了揉眼角。
“如此便好,便好···”
“切记,万不可使登墙之青壮,知敌卒之数!”
言罢,申屠嘉稍一沉吟,又补充道:“若青壮问,便言荥阳得军、民共五万守之!”
“贼以卒五万起于齐,于睢阳损半,今复分半攻敖仓;荥阳城外,敌卒不过万余。”
听到申屠嘉的交代,小将再也抑制不住崇拜,深深一拜:“喏!”
待小将退去,申屠嘉却是看着案几上的竹简,暗自摇了摇头。
“二十余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