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天,与一场瓢泼大雨同时结束;十月的第一天,正式到来。
长安城内,新年的氛围尤为热烈。
无论贵贱,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这一天大早,顺着木梯马上大门两边,将去年今天挂上去的桃符取下,将新的桃符替换上去。
作为华夏史上源远流长的门神,秦琼和尉迟恭二人,还没能接替另外两个前辈——此时的门神,是神荼(shū)、郁垒(lǜ)两兄弟。
在上古神话中,神荼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手执金色战戢,传言是能制服妖鬼恶鬼的神人。
郁垒的‘神职’也与大哥相似:驱鬼避邪。
所以此时,家家户户挂上大门两侧的桃符之上,无一不画有各种版本的‘神荼、郁垒’兄弟俩——神荼在左,郁垒在右。
说是神荼、郁垒,但实际上,若是将这两个桃符调换个位置,只怕也没能能分辨的出来,这兄弟二人有什么不同。
若非说二人有何不同,那就是桃符上的‘神荼相’,双手各持一杆金色‘长棍’。
而与大哥相比,弟弟郁垒手上的两根‘长棍’大多没颜色;且神荼一脸络腮胡,凶神恶煞,郁垒则相对白净一些···
换上崭新的桃符,单方面将‘驱邪避魔’的任务强加到门神兄弟头上之后,就是放爆竹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但汉室新年,却不太适合以这句诗来形容。
汉室历法沿用秦之《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九月为岁末。
直到武帝年间,在儒家‘元年春,王正月,大一统’的思想提倡下,猪爷推出《太初历》,新年才变成了每年的一月初一。
此时的爆竹,也并非是后世以火药制成的烟花爆竹,而是非常简单粗暴的:爆,竹。
其实就是把刚砍下不久,还饱含水分的竹片扔进火堆,竹片受热膨胀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听个响。
这一整天,无论是长安还是他处,无一不被一股竹竿的清香所充斥。
对于民间而言,十月初一,岁初新年,是阖家团圆,吃喝玩乐的节日;而对于朝堂而言,岁初,还意味着一件十分庄严的政治活动。
——大朝仪!
在历史上的文帝年间,张苍推行以人口增长、户口增长、田亩增长的审核方式,以作为官员评审方式之后,大朝仪成为了汉室中央集权的一大触手。
每年大朝仪之时,天下各郡县都会将整理好的文牍、档案送往长安,以‘上计’。
之后的两到三个月中,整个丞相府都会忙的脚不沾地,只为早日核算出各地的施政状况。
除了‘每年一计’‘三年一大计’的规则之外,张苍还创造性的制定了官员评审等级:最,乙,殿。
被评定为最,意味着此县过去一年施政得当,人口、户口、田亩皆增长,主官值得表扬,并被纳入‘有位置出缺时替补上来’的重点培养名单。
连续两到三年科为最,那就是妥妥的要升迁了;哪怕没有位置,也要为这个‘能臣干吏’硬腾出一个位置,供其施展自己的才华。
乙,大概是‘合格’,意味着该县虽然没有得到显著的发展,但在不后退的前提下,也有了缓慢的进步,口头表扬。
连续三年科为乙,可以得到进入升迁候补名单的机会;为官十数年,从未被科为‘殿’,也有机会得到升迁。
至于殿,自然就是‘不合格’了,以为着此县在过去一年大踏步后退,主官碌碌无为!
得到这个评级的官员,起码躲不过丞相一顿臭骂,严重一点的甚至可能丢官;连续两年被科为殿,基本就是妥妥丢乌纱帽。
在这套层级分明,奖罚明确的官员审核制度下,汉室方得以从畸形发展的‘黄老学执政思想’中抽出身来,官员一改往日慵懒模样,开始琢磨起为民造福。
而在现在,‘审计’制度还未推行的汉室,大朝仪的意义,更像是纯粹的政治活动。
诸侯外藩遣使,宗室彻侯齐聚,在天子的带领下祭拜天神太一,为先皇庙宇奉上牺牲血食。
除了这些略带些‘总角’色彩的活动外,朝堂还会迎来一年一次,由汉室全部权贵阶级参与的大朝会。
晚间,还会有天子赐宴群臣,等等活动。
但现在,这一切都要往后稍一稍了。
新年第一条,未央宫发出的一道诏命,便令满朝上下大吃了一惊,旋即从未央宫外,火急火燎赶往长安城以南,约五里处的‘社稷’。
——天子刘弘,将以十六岁的年纪,正式行加冠之礼!
※※※※※※※※※※※※※※※※※※※※
社稷,在后世普遍被作为‘政权’‘江山’的代名词。
但实际上,每一个封建政权,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社稷’,以及相应的祭坛。
社稷二字,拆开来看,社象征土神,稷象征谷神。
作为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农耕文明,土、谷二神,就是华夏民族最原始的崇拜对象。
而封建政权建造‘社稷坛’,则是为了彰显自己‘以农为本’的执政方向,以天子之身,为天下百姓向土、谷二神祈愿。
社稷之制发展到汉室,就又多了一层含义:天子除了祭奠神明,还要祭奠先祖。
所以实际上,社稷并不只祭奠土、谷二神,还要祭奠先祖,即高皇帝刘邦、孝惠皇帝刘盈。
如果说高庙,属于政权的法统来源,意味着刘弘的皇位,传承之太祖高皇帝刘邦,那社稷,就意味着政权‘君权神授’的来源: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乃受命于天。
所以对于如今的汉室,社稷的意义,有点类似于‘刘氏宗庙’。
刘弘作为刘氏子弟,今于皇位之上,若想要名正言顺的颁布诏命,亲政临朝,那最基本的先决条件,就是行冠礼。
汉承秦制、周礼,而对于天子亲政,周礼中的条件便是:加冠成人,以及大婚。
其实周礼中,还有关于加冠的年龄限制: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加笄。
刘弘如今的年纪,是无论如何,都不满足加冠条件的。
这从社稷台下,正双手饱腹,不时遥望社稷台的朝臣百官面色中,就不难发现。
随着一阵悦耳的奏铃声响起,刘弘从祭坛另一侧登上祭坛,终于出现在了朝臣百官视野之中。
看着刘弘头顶上,已消失不见的十二琉冠冕,朝臣百官的心思,却俱集中在了耳边掀起的钟鼓之身中。
“这···”
须得一提的是,封建时代每一个在位至成年的皇帝,都能在死后被录入‘帝王谱系’,并得到盖棺定论,即谥号。
但很少有帝王在逝去之后,能得到专属于自己的庙宇,以及庙号。
起码在汉室,‘起庙’的规则还十分严格;除非在位时间足够久远,且立下了显著的功劳,才能的到庙号。
如历史上,汉文帝刘恒,在位二十三年,将汉初遍地残垣的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边墙相对安稳,百姓生活水平显著提升。
凭借这二十三年皇帝生涯的积累,刘恒才得以在死后立庙,守后人供奉祭拜。
而文帝的庙号,便是太宗。
得以在死后立庙的皇帝,除了能得到庙号和专门祭奠自己的庙宇,还能得到专门制定的一套礼乐,日夜响彻庙宇之中。
衣冠出行之事所奏的,也是这套专属礼乐。
现如今,汉室才经历四代皇帝,除刘邦得立‘太祖庙’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享受庙乐。
孝惠皇帝的衣冠出行,沿途尽是默然。
至于先皇刘恭,更是死去已五年之久,却连盖棺定论都还没得到···
现在,伴随着刘弘出场响彻社稷坛的,便是那套朝臣百官耳熟能详的礼乐——刘邦驾崩,太祖庙立后,专门为刘邦制定的礼乐!
刘弘加冠之礼,却史无前例的没有奏相应的礼乐,反倒是奏刘邦的‘太祖庙乐’,其意图也是一目了然。
——朕虽年幼,亦太祖高皇帝苗裔!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我爷是刘邦!
如此强硬的态度,惹得祭坛下的朝臣百官纷纷不满起来。
“陛下何至于此?”
“此不顾功臣体面也!”
交头接耳声刚响起没多久,刘弘那独特的嗓音,便从祭坛之上传来。
“冠者,礼之始也。”
“天子临朝,当行加冠之礼,而后大婚,再后亲政。”
庄严的说出这段周礼当中的规定,刘弘话头一转:“然今吾汉祚,多苦宗亲未壮。”
“太祖皇帝诸子,代王为今存世最长者,不过二十有四。”
“朕躬以为孝惠诸子存世之长,亦年不过十六。”
“非常时行非常事;唯江山社稷计,尊太后诏谕,朕方以此未壮之年行加冠之礼,以全礼法。”
隐晦的为自己提前加冠给出解释,刘弘复又补充道:“且周文王年十二而冠,成王岁十五而加;此皆圣王也。”
“朕德薄,不敢自比文王、成王;然文、成圣王之德,朕当效之,以报先祖。”
言罢,刘弘微扫一圈,见众臣面上未有不满,方回到祭坛中央。
太后张嫣跪坐于刘弘身后,代王刘恒、奉常刘不疑,以宗室‘长者’的身份,对坐于祭坛中央。
便是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太祖庙乐悄然停止,专属加冠之礼的礼乐响起。
刘弘,也伴随着礼乐之声,缓缓走到祭坛中央,刘恒和刘不疑之间的位置。
“臣等恭迎陛下,唯陛下作威作福,长乐未央~”
在坛下众臣起身拜喏声下,刘弘缓缓跪坐下来。
“天子加冠~始~”
谒者一声唱喏,祭坛侧的侍郎便手举托盘,走了上来。
“一加布冠~”
随着唱喏声响起,刘不疑恭敬的拿起盘上布片,将刘弘束起的发束盖住,以绳系紧。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唱喏声结束,刘不疑又将刘弘头顶的布冠取下,放回托盘。
“二加皮弁(biàn)~”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又一声唱喏,一顶弁冠带上了刘弘地头顶,而后同样被刘不疑取下。
“三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俱在,以成阙德;黄耇(gǒu)无疆,受天之庆~”
···
反复数次象征意义的戴、取之后,唱喏声终于稍稍高昂了些。
“终加赤冕~”
“显先皇之光耀,承皇天之嘉禄;天命王者,福泽九州;千秋万年,与天无极!”
直到此时,刘弘熟悉的那顶赤色十二旒天子冕冠,才被刘不疑恭敬的戴到了刘弘头顶。
朝臣百官也齐齐一拜:“陛下加冠而成人,临朝以亲政,此社稷之福,宗庙之福也~”
“臣等谨为天下贺,唯陛下千秋万年,福寿无疆~”
在朝臣百官的拜喏声中,刘弘缓缓站起身,庄严的望向坛下众臣。
这时,刘不疑又从一旁的托盘之上,取来那柄象征着汉室君王无上权柄的赤霄剑,系到了刘弘腰间。
“陛下冠冕佩剑,天佑大汉万年~”
又一声拜喏,冠礼的基本程序,才算是大致走完。
后续,就该刘弘带着朝臣百官,在宗室长者的陪同下,赶往刘邦的高庙,祭祖祷告。
见祭坛之上的刘弘缓缓走上前,朝臣百官正要再拜,提议‘祭祖于高庙’,刘弘那气宇轩昂的声音,便再次响彻社稷。
“高祖皇帝斩白蛇之剑,乃名赤霄。”
就见刘弘将腰间赤霄剑拔出,高举向天空:“赤霄,帝道之剑也!”
“乃天赐太祖高皇帝,以承天之命,代天牧民,以治天下也!”
庄严之语罢,刘弘地语气便稍有些感伤起来。
“然今汉立不足三十载,吾大汉天下,便屡遭大难!”
“太祖高皇帝之时,匈奴豺狼为祸北墙;太祖伐之,竟得白登之耻!”
“后又诸侯不恭,太祖兴仁义之兵以镇宵小,方得今汉室天下,异姓而王者绝矣!”
说到这里,刘弘生出两根手指,又用另一只手摁下一根:“异姓而王之祸,太祖平之;然匈奴豺狼,太祖无以败之。”
“北逐匈奴,复河南之地,乃太祖高皇帝遗朕之志也!”
说着,刘弘便缓缓将手指放下,语气严肃道:“欲北复河南地,其靡费颇巨;当以吏治之清明、黎民之富庶、军阵之强盛方得成行!”
“朕即临天下,便以此为志,万望诸公倾力助朕,以尽高皇帝之遗志。”
说着,刘弘对着祭坛下的众臣郑重一拜。
待群臣回礼过后,刘弘又直起身:“太祖崩,孝惠皇帝临朝,则先有宗亲诸侯不恭,后又外戚邪臣为祸!”
说着,刘弘又竖起两根手指,同样将其中一根摁下。
“外戚之祸,赖群臣忠义,方使江山社稷得保,孝惠皇帝遗德得存。”
“然宗亲诸侯渐生不恭,及至齐祚先后二王,于一岁之内同反,此国法难容,天理难容!”
“宗亲诸侯之祸,便乃孝惠皇帝遗朕之志!”
说到这里,刘弘面色稍一肃,看了看身旁的刘恒:“诸侯宗亲之事,朕于朝中公卿、宗亲长者共议,已得解困之法。”
“齐哀王反者,乃觊觎神圣;此诚其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然悼惠诸子今乱于关东,则当余子勿得产,而生叛逆之邪念。”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欲宗亲诸侯勿再起悼惠诸子事,朕同宗亲、公卿共议,拟以推恩之策行诸侯。”
“及至往后,凡诸侯薨,则以嫡长子继其宗嗣,其余诸子,亦裂诸侯土而王之。”
言罢,刘弘再一拜:“除诸子皆王,朕无他策;然诸侯之权不削,则天下必乱!国将不国!”
“还请诸公拟相宜之策,以绝诸侯不恭,为祸关东之欲。”
闻言,朝臣百官面色顿时精彩了起来。
——削诸侯权柄!
对于列庙堂之高的百官而言,这意味着什么,实在是在清晰不过。
诸侯之权寡,则庙堂之权丰也!
很简单的道理:如今,除了诸侯三公之外,诸侯王对国内其他所有官员,都有自主任命权。
而作为一地封主,诸侯王自然会派信得过的人,去占那些千石乃至于两千石的高位!
可若是六百石,一千石乃至于二千石以上官员的任命权,被收回中央呢?
——长安朝堂可直接管控的位置,将直接多出三分之一!
光千石以上的位置,就会多出数百个!
这对于朝臣百官而言,无疑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在长安都六百石,外放总不能还是六百石吧?
那在长安为一千石的人,替天子去监督诸侯,自然也要二千石的位置才行。
即便不考虑这些现实因素,刘弘‘削诸侯权’的提议,也必然会得到朝堂的一致支持。
——揽权。
不顾一切、不问缘由的揽权,是官僚与生俱来的本能。
“陛下圣明~”
百官再一回礼,刘弘便将最后一件事,当着朝臣百官、宗亲,乃至于土、谷二神的面道出。
“孝惠崩,先皇继位,临朝四年而夭亡。”
“名不正则言不顺;先皇无定论,则朕得位不顺也。”
“午时朝仪,还请诸公拟先皇之定论,以正礼法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