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的问题交给奉常,其他的,就都是少府和丞相的事了。
功劳不足以封侯的,得依律进爵,有合适的职务的话,还得加官,这些都需要丞相去操心。
对此,刘弘只简单交代了审食其几句,便没再多言。
——审食其胆子再肥,也不敢在封赏有功将士的事上下绊子!
除了加官进爵,便是赏赐金钱、田亩、房屋等物质奖励了。
这件事,刘弘就着重交代了田叔几句:一应赏赐,尽量以布匹、粮米等物为主,能不发钱,就尽量别发钱。
之所以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交代,则是因为两个方面的考虑。
其一,自然是避免大量的钱币流入百姓手中。
如果是家境不错的将士,得到金钱赏赐还好些,但若是贫苦老百姓家的子弟,那直接发钱,将让天下经济秩序陷入巨大的混乱。
猛然涌入市场的大量货币,必然会导致通货膨胀。
撇开现在的汉室,对通货膨胀这种经济状况无能为力不说,光是通货膨胀对粮食保护价政策的冲击,都足以让刘弘喝上一壶。
——通货膨胀,钱没以前值钱了,那粮价要不要涨?
涨了,就是天之言而无信,朝令夕改!
不涨,那少府刚开始的‘粮食垄断’生意,将直接因为少府破产,直接胎死腹中。
发粮米布匹,显然就实用多了——反正发出去的钱,也都会被拿来买这些生活物资,倒不如直接发物资,也好让市场不受影响,或者少受一点影响。
至于刘弘地第二个考虑,也同样与粮食保护价有关。
——少府,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倒不是说少府穷,或者经济状况不好,而是单纯的没‘钱’了而已。
秋收过,少府按照刘弘地指示,在关中新设立了十数个均匀分布的‘售粮处’,紧接着,便是今年整个关中的粮食收成,被百姓送到了各地的售粮处。
足足数万万石粟米涌来,少府只能照单全收。
而每石粮米七十五钱的价格,使得少府收购那数万万石粮米,竟需花费铜钱二百多万万钱!
这么庞大的一笔‘启动资金’,放在百十年后的武帝一朝,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对于如今的少府而言,二百万万,却是从来都未曾拥有过的海量钱财。
为了履行刘弘许下的承诺,顺利的把那数万万石粮食吃入,少府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包括以粮易物、以粮抵屋,乃至于‘打欠条’这样没品的办法,都被田叔提出在刘弘面前。
最终,刘弘还是坚定地否决了田叔的提议。
以粮易物,以粮抵屋?
且先不提少府有没有价值数百万万钱的物资,百姓需不需要那么多物资,光是这种开历史倒车,让经济手段倒退回‘以某物易某物’的愚蠢举措,就足以让刘弘敬谢不敏。
至于打欠条,更是第一个被刘弘排除。
——百姓带着一石粮食到少府,换回了一张‘七十五钱’的欠条;等将来去少府取粮,居然要在这个欠条之外,再加十五钱?
时间久了,难免有人会将粮食保护价政策,理解为‘以每石十五钱的价格,把粮食寄存到少府’。
这与刘弘地初衷不符,也很容易引发许多争执。
最终,刘弘还是决定:硬撑!
强咬着牙,也要把这一关给过了!
实在是今年事端多发,又是粮食保护价大面积推行的第一年,这对粮食保护价政策的未来,实在太重要了···
只要今年,少府能按照刘弘对外做出的承诺,稳稳当当将关中的粮食吃下,那从今往后,粮食保护价政策,就将成为汉室雷打不动的国策!
反之,若推行第一年,就出现‘少府没钱收购米粮’的问题,那必然会严重打击百姓的积极性,以及对粮食保护价政策的信任。
失去了百姓的信任,将来再想推行,难度就将呈指数陡增。
刘弘跟田叔大致计算过后,得到了一个初步的数字:一百五十万万。
只要有一百五十万万钱,少府就能吃下二万万石左右的粮食。
而今年整个关中的粮食产出,也就在三万万石左右。
除去税、赋,以及百姓自留,用来过冬的口粮,和那些因戒备而没敢卖给少府的粮食、在少府垄断之下依旧头铁,想要继续做粮食生意的商贾,少府需要吃下的粮食,就剩下二万万石左右。
少府之前的钱币库存,能勉强拿出三十万万左右的铜钱,再加上刘弘从彻侯勋贵手中,拿各式物资换来的铜钱,以及各行政单位挤出来的钱,总共也只有五十万万。
还有一百万万钱的空缺,需要刘弘想办法去填。
“还是心急了啊···”
心中哀叹一气,刘弘便将此事暂时放在了一边。
——从秋收开始,少府的大半精力,都已经集中在了铸钱之事上。
好在吕后在位之时,将铸币权收回国有,才能让田叔一边忙着铸钱,一边跟主爵都尉下达命令:告诉百姓,他们的钱,国家正在铸!
有了刘弘地提醒,田叔也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从市面上大量收购铜——当然,不是用钱,是以物换物。
但除了刘弘和田叔二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少府现在正在铸造的,不是吕后八铢钱,也不是高皇帝三铢钱,更非秦之半两钱。
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刘弘便自然地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功臣赏赐、烈士抚恤之事都有了章程,剩下的,就是如何处置刘肥那十几个不懂事的儿子了。
刘肥十三子,长子齐哀王刘襄,在年初病逝;次子东牟侯刘兴居,也在年初被刘邦一道天雷‘劈死’。
再加上被北军司马‘全旭’捉拿,在押解入京途中一头撞死的刘章,刘肥的三个嫡子,已尽皆失去。
悼惠嫡系仅剩的一人,刘肥的长孙,齐王刘则,也已蹊跷的死在了荥阳之战后。
“呵,陷于沼池···”
对于此时的内情,刘弘哪怕不完全知情,也能大概猜透其经过。
——要不了多久,在沼泽‘淹死’的齐王刘则,恐怕就会被偷偷送到长安。
但从此事,刘弘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历史上,薄昭那么受文帝刘恒信任。
实在是薄昭做事,太让人舒服了···
“陛下,哀王薨于岁初,东牟侯遭高皇帝雷谴,朱虚侯亡于入长安之途,今齐王亦薨,则悼惠一脉,嫡系皆亡。”
“依惯例,诸侯绝嗣,则当另立旁支,以全存亡续断之理。
一声意料之中的拜喏声传来,将刘弘地思绪拉回现实。
抬头望去,待等看清那人的面庞,刘弘无奈的长叹口气。
如果这句话,是某个脸生,甚至是某个刘弘没在史书上见过的人所说,那刘弘必然要怀疑一下,朝堂是不是混进诸侯的奸细了。
但开口之人那温润如玉的气质,让刘弘只能无奈的承认:为悼惠一脉求情,是朝臣必然会做的。
不关乎利益,也不有悖于政权稳定——存亡断续,是古华夏源远流长的道德价值。
在不远前的战国时期,诸侯列国互相征战之时,某一国灭了另一国时,也会按照‘存亡断续’的传统,妥善安置此国的王族。
不严谨的说:若非存亡断续这个观念,越王勾践,只怕根本活不到卧薪尝胆的一天——吴灭越而勾践不死,正是沾了‘存亡断续’这个思想传统的光。
“袁中郎所言有理。”
口是心非的表达出认可过后,刘弘的目光便从袁盎的身上移开,转到了柴武身上。
“车骑将军以为如何?”
嘴上说着,刘弘心底却是阵阵冷笑。
——都叛乱父子兵了,还想有亲戚做王?
就见柴武闻声而一肃,躬身一拜:“启禀陛下。”
“臣以为,不妥。”
当‘不妥’二字从柴武嘴中吐出,刘弘心底里长出一口气。
——呼~
——柴武还是靠谱的···
如是想着,刘弘却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嗯?”
“车骑将军何出此言?”
有了刘弘地引导,在殿门往里不远处的袁盎也是稍一拜:“敢请车骑将军赐教。”
闻言,柴武先是向御阶上一拜,后又回过身,向百十步开外的袁盎稍点点头。
“袁中郎所言,固乃神州之名亘古不变之古制,存亡断续,亦为古圣王之所为。”
“臣之意,非为‘存亡续断’之错谬,而乃悼惠诸子之罪,无德承陛下之隆恩也!”
说到这里,柴武便再次面向御阶之上的刘弘,郑重一拜。
“车骑将军令飞狐都尉棘蒲侯臣武,昧死百拜,以劾齐王刘则之罪!”
此言一出,殿内嗡然一静;所有人都将匪夷所思的目光,撒向柴武那孑然而立的身影,以及那怒火滔天的面容之上。
“棘蒲侯,此意欲何为?”
无数朝臣心中,都不约而同的涌上这句话。
作为古华夏封建时代的奠基者,汉室对礼制、礼法的遵从虽不甚严苛,但对基本的‘尊卑有序’,还是十分在意的。
而柴武身为臣子,即便是身为车骑将军,也断然没有弹劾刘氏诸侯王的道理——无论那个诸侯王,有多大的罪孽。
早在高皇帝之时,此类事件就已经有了标准答案:处置诸侯的,只能是天子,也必须是天子。
除了天子(太后位比天子,同)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对一个刘氏诸侯王,表达任何一丝一毫的负面看法。
这也是汉室‘天子永远不会错,要错也是这个世界的错’这种观念的由来:为臣者,不论君之过。
作为开国功臣中的佼佼者,柴武必然对此有着明确的认知。
但即便如此,柴武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这功勋云集、朝臣百官俱在的朔望朝,喊出了那句‘劾齐王之罪’。
在汉室,这种事无疑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耳朵都直直竖起,殿内寂寞无声,落针可闻。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柴武这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拜喏声吸引后,刘弘也摆出了一副庄严的姿态,略带些愠怒道:“棘蒲侯。”
“人臣之所为、尊卑之恭谦,可还为棘蒲侯所铭记?”
不轻不重的斥责一声,刘弘便稍皱起眉,面色也隐隐沉了下来。
但光是刘弘直呼柴武爵称,而不以官职相称这一点,也已经足够证明:此时的刘弘,对柴武相当不满。
却见柴武丝毫不见惧色,只哀痛的跪了下来,将冠帽解下,轻轻放在了一旁,顺势匍匐在地。
“陛下之训,臣不敢或忘,人臣之理,臣亦铭记于心···”
说着,柴武便猛然抬起头,那张已有些岁月痕迹的脸,竟已是老泪纵横。
“然齐王刘则之罪,实悖逆人伦,获罪于天!”
“若不以此僚之罪献于陛下案前,臣纵身死,亦无颜以面太祖高皇帝之英灵!”
“若得家族问臣于九泉之下,臣亦当以发覆面,自愧不为人子也···”
说到这里,柴武的声调已经全然变成了哀嚎,那匍匐在殿中的身躯,也是无力的颤动起来。
见柴武这般模样,殿内众人也是不由一惊:齐王刘则,犯了什么罪?
不就是谋逆吗?
虽然确实大逆不道,但也不至于到‘获罪于天’,让柴武都觉得自己要是不说出来,就要‘不为人子’的地步了吧?
看着殿内众人一副‘何至于此’的模样,刘弘暗自冷笑一声:过会儿,你们就知道‘何至于此’了···
暗中自语着,刘弘的面上功夫却也没落下——见柴武这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刘弘面色稍一回暖,语调却依旧满是责备。
“起身说话。”
就见柴武痛哭流涕的直起身,看看止住哭嚎,以一种极其悲痛,又极其愤恨的语调,将一则轰动性新闻,公布在了朝堂之上。
“荥阳战起,臣恐故安侯兵寡,便同上将军言商:分上将军兵,以驻大河以北之卷县;臣则领兵渡河,以驰援荥阳。”
“至秋九月癸巳午,臣率飞狐将军二万,自敖仓而出,南奔荥阳。”
“贼之大营,恰驻于荥阳城以北、敖仓以南,臣自敖仓南下,便先至贼之大营。”
说到这里,柴武刚安定下来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臣本欲袭营以解荥阳之围,然臣于贼营之所见,所见!”
就见柴武深吸一口气,再一次无可抑制的哭嚎起来。
“陛下啊~”
“齐王贼子无粮为食,竟,竟以齐卒之亡卒之躯,以充贼军之饥啊~”
“陛下!!!”
连续几声全力的哭嚎过后,柴武那匍匐在殿内的身影,便脱力的向一边倒去。
看着柴武如此放浪形骸,当着朝臣百官、功臣勋贵的面,在这大朝仪之上泣不成声,殿内众人却丝毫不顾上柴武了···
——以阵亡士卒的尸体,来作为大军的军粮!
如此匪夷所思,穷凶极恶的事,还从来没有在神州大地上发生过!
杀神白起,之所以被天下斥之为‘嗜血屠夫’,也仅仅是因为白起坑杀赵俘而已!
“这···”
砰!!!
一声巨大的拍案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御阶上的刘弘,面上已是骇然盛怒!
“齐王贼子,安敢乱我神州之人伦!!!”
啪!
又一声玉器破碎声响起,殿内众人的头颅,嗡时沉了下去。
——这齐王,做的也太过了些···
“难怪刘将闾献降于梁中尉,齐王身为诸侯,反不敢降···”
直到此刻,朝臣百官才认为自己,终于看透了事情的‘真相’。
作为诸侯王,尤其是与汉室皇族同根同源的刘氏诸侯,刘则无论如何,实际上都是有活路的。
哪怕是举兵谋逆,只要在失败后投降,乖乖到长安,上演一出负荆请罪、悔不当初的戏码,就必然能保下自己的性命。
倒霉一点,会被软禁在长安度过余生;若运气好一点,甚至重新回到齐王之位也说不定!
但有了‘以人肉做军粮’这件事,刘则,就断然没有丝毫活路了。
“乱臣贼子!”
“满门都是乱臣贼子!”
御阶之上,刘弘还在疯狂的宣泄自己的怒火;方圆五步的范围,但凡刘弘能举得动的,此时都已经被摔成碎片。
倒也不全是装——刘弘是真的怒了!
究竟得多么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在将人伦道德看的比天还重的汉室,拿死去将士的尸体做军粮?
匈奴人为什么可恶?
为什么为汉人所不耻,斥之为‘蛮夷’?
不就是因为那句‘茹毛饮血’‘披发左衽’,以及紧随其后的‘率兽食人’吗?
所以刘弘的此刻愤怒,更偏向于,再次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之后,情不能自制的本色出演。
“奉常何在!”
一声怒斥,惹得刘不疑嘚嘚瑟瑟的走出身,慌忙跪拜下来:“臣在。”
“拟诏!”
“哀王子则,举兵叛逆为先,率兽食人在后,其所举,罄南山之竹,难书其罪;决东海之水;流恶难洗!”
“自即日,除哀王子则名讳于宗谱,悼惠其余诸子,皆黥为城旦!”
“齐哀、悼惠之谥尽去,毁悼惠宗祠!”
“留诏子孙:凡悼惠之血脉,不得入民籍,皆黥以为奴,累及万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