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五铢?”
就见张苍小心的将木盒打开,将盒中那枚钱币拿在手上,细细端详起来。
这枚从未出现过的新钱,直径约一寸(2.4厘米),现状与秦半两钱、高祖三铢钱、吕后八铢钱一样——大体呈圆形,中孔方正,以彰‘天圆地方’。
在钱币上,以小篆清晰的刻有‘五铢’二字。
观察过这枚五铢钱的模样过后,张苍将钱币放在手掌,试着颠了一下。
“嗯,重亦为五铢。”
再看看成色,铜专属的红色里略透着一丝白光,使其整体呈现一种介于黄色和红色之间的眼色。
“铜铅之比,至少当为六四之数!”
暗自点了点头,张苍便将目光从钱币上收回,面色略有些诡异的望向刘弘。
“嗯···”
“陛下欲以此钱五铢一,充钱八铢几何?”
本因张苍奇怪的面色,而隐隐有些困惑的刘弘,在听到张苍略有些心虚的询问之后,顿时苦涩一笑。
——好嘛···
——张苍这是以为,朕要学刘邦,发行面值十二铢的三铢钱了···
无奈一笑,刘弘便稍一正色:“钱五铢,便得五铢之用”
——五铢钱,面值就五铢!
听到这里,张苍面上疑虑才缓缓退去,重新端详起那枚精致的铜钱。
再次确定这枚铜钱的成色,张苍终是将铜钱放回木盒,恭敬的交还到了刘弘手上。
“若臣所料无错,陛下欲行此钱,乃欲废秦半两、汉三铢、八铢等钱?”
张苍看得明白:刘弘拿出的五铢钱,其铜、铅比例,最起码也是五五!
甚至很有可能是六四!
如此高的含铜量,使得铸造这种钱币,从而获取利润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秦半两钱,铜钱比例也不过四六!
太祖三铢钱那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有一枚完全有铅铸造成的三铢钱出现,也丝毫不奇怪!
能在十枚三铢钱里,熔炼出三铢重的纯铜,都得谢上苍保佑···
吕后下令铸造的八铢钱,虽然比刘邦的三铢钱稍微良心一点,但也就是铜钱三比七的比例。
既然如此,刘弘推行这种铜、铅比例接近六比四的钱,就不可能为了牟利。
很简单的道理——五铢钱铜铅比六比四,八枚五铢钱,能熔炼出将近二十四铢纯铜。
八铢钱,铜铅比例则为三比七,五枚八铢钱,能熔炼出十二铢纯铜。
而八枚五铢钱,和五枚八铢钱,其面值却是完全相同——四十钱!
也就是说:如果五铢钱和八铢钱同时存在,那必然会有聪明人,想到这条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把价值四十钱的八枚五铢钱熔炼,得到二十四铢纯铜,再以这二十四铢铜,私铸出十枚八铢钱。
里外里,四十变八十,瞬间翻倍!
甚至可能会有更贪心的人,直接拿五铢钱熔炼出的纯铜,去铸造三铢钱!
那利润有多少,就全看三铢钱的成色,以及那个聪明人的良心了。
而这样的事,几乎必然会发生!
——汉初,高皇帝将铸币权开放,原本重达十二铢的秦半两钱,在汉室都出现了重量不足四铢的‘袖珍’版本!
而那些重不到四铢的半两钱,却依旧是半两的面值!
这,才是汉开国之初,通货膨胀根本刹不住的原因——所有人都在铸钱,还都是写做五块,读作十五的劣质货币!
而在此时的汉室,即便私铸钱币依旧是重罪,但一倍以上的利润,已然足以使利欲熏心的‘聪明人’冒风险了。
那样一来,五铢钱非但不能成为通用货币,反而会成为国家撒出的福利,并导致私铸之风日益猖獗。
刘弘自然也不是傻子,不可能连这一层可能性都看不见,所以,刘弘地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推行五铢钱,将其他杂钱全部禁用!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刘弘所铸的五铢钱,铜的占比为什么会这么高——以更高的成色,尽快赢取百姓的信任。
“此钱,铜铅以七三之比铸造。”
刘弘的最后一声解释,更是将张苍心中最后的犹豫彻底击碎。
就见张苍摇了摇头,拱手一拜。
“臣昧死,以言陛下欲行新钱之失。”
在得到刘弘的示意后,张苍几番犹豫,终是将自己的结论道出。
“臣以为,若陛下行此钱,则不出三岁,长安将再现夕粮米石四千钱,名易子相食之惨况也!”
张苍的反应,在刘弘预料之中。
对于任何新事物,张苍这样的老臣,尤其是以黄老为政治纲领的汉臣,都必然会带着戒备去看待。
对于张苍可能提出的疑问,刘弘也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御史大夫但言无妨。”
得到刘弘的许可,张苍就将自己的困惑尽数道出。
“若行此钱,则秦半两、高皇帝三铢、吕太后八铢等诸钱皆当废;即废,则民之钱不复为钱,当若何?”
很简单的道理:国家发行了新的钱币,并规定旧的钱币无效,那百姓手中的旧钱,就必然会沦为废纸。
具体到如今的汉室,废黜半两、八铢等钱币,虽然不会让这些钱全部沦为废品,但半两、八铢,尤其是三铢钱那感人的含铜量,必然会使百姓遭受巨大损失。
即便国家以含铜量回收旧钱,也必然会使旧钱得价值大幅降低——原本价值八铢的钱,其含铜量却只能铸造0.8个五铢钱,这就意味着八铢钱,将只具备四钱的面值。
钱的价值直接降为原来的一半,就必然会导致汉室,在一夜之间发生200%的通货膨胀!
即便不考虑经济因素,光是‘财产一夜蒸发一半’的打击,就会使得无数底层百姓,从自耕农滑落为半自耕农、佃农阶级,乃至于直接成为奴隶。
汉室的光辉形象也将受到沉重打击,国家威信急转直下,百姓对汉政权的向心力迅速减弱。
要想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国家就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允许旧钱和新钱并行,都可通用;要么,以旧币原有的面值回收,并销毁重铸成新钱。
新旧并行,必然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所以刘弘地选择,就只剩下后者。
“朕意,秦半两、高后八铢,皆以原价收于少府,融为铜,重铸为五铢。”
秦半两、高后八铢,其含铜量都还算不错;虽然这么做,会让政府遭受一定的损失,但相较于百姓,无疑是国家承受损失的能力更强一些。
更何况如今天下本就缺铜,为了尽量把铜收集起来,尽快铸成五铢钱行用,也只能由国家承担这个损失。
至于三铢钱,则有意无意的被刘弘忽略。
——就连百姓,都已经将三铢钱归为‘荚钱’的范畴了!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假币就假币吧,能不能别用卫生纸徒手画个rmb出来,就说这是一张红票子?
造假,也得像一点吧?
听闻刘弘所言,张苍却笑着摇了摇头:“陛下所为,虽负百姓之重,然亦有不周之处。”
略有些心虚的指出刘弘地‘思虑不周’,张苍便再问道:“如此,百姓便可凭寡铜之钱八铢,于官府易多铜之钱五铢。”
“若民复融五铢,得铜铸八铢,复至官府易五铢,该当若何?”
“如此,于五铢、八铢、半两同行何异?”
张苍的思虑,自然也早就出现在了刘弘地脑海之中。
就像后世,‘得’国的福利系统,将整个国家一点点推向衰亡一样的道理。
最开始,得国推出扶立系统:为保障贫困者的基本生活,政府拨转向款,给予贫困者补助。
而后,为了避免在这个过程中,出现官僚贪腐的状况,得国便将这个扶立政策,交到了第三方机构手上负责。
一开始,得国百姓确实得到了许多好处,贫困百姓的生活,也得到了极大改善,贫穷的人越来越少。
但这时候,那个负责该项政策的机构,却开始慌了。
——如果没有穷人了,我们还怎么替政府工作,还怎么赚钱?
出于这个考虑,这个机构开始挖起了国家的墙角。
——没有穷人?
那就制造穷人?
让一个人变得富有或许很难,但让一个人变穷,哪怕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伙子,你上班一个月赚多少钱?
——五千?
——别干了~你不上班,国家也会给你发四千五!
——就少五百块钱,还不用上班,多好?
就这样,一个个自立自强的青年,在该机构的忽悠下辞去了工作,成为了‘贫穷人’,并凭借贫困补助金,一生衣食无忧。
随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反应过来‘上班赚五千,不上也有四千五’的事,得国在这项政策上的开销越来越大,贫困者越来越多,而工作的人越来越少。
到了这时,得国政府却已经无法扭转局面了。
——什么?总理要取消贫困福利?
——那我们就换个总理吧!
在新时代西方所谓‘民煮’的投票选举制度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得国的掌权者只能继续维持这个贫困扶立政策,坐视国家经济一点点衰落。
张苍所提出的疑虑,也同这件事一样:百姓得了好处,万一躺在这个财路上不起来了咋办?
“可定年限,限今岁之内,官府收诸般杂钱;待今岁毕,则以其铜之多寡,另折钱。”
刘弘刚把自己的打算提出,张苍又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若如此,则今岁毕,必当有‘穷山恶岭’之名云集,言其居所偏远,未得易钱之诏。”
“且易钱之令,受惠者多非民,乃奸诈商贾、彻侯勋贵,及至宗亲诸侯。”
“若民有此问,陛下或可拒;然若勋臣问,宗亲问、诸侯问,该当若何?”
说到这里,张苍就长叹一口气:“若陛下允其易钱,此例一开,则国朝永无宁日。”
“陛下不允,则贵勋、宗室、诸侯,及褒胁民意之商贾,皆当以陛下举恶之,不复恭谦···”
张苍说到这里,刘弘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逻辑漏洞了。
要想在经济秩序不被破坏的前提下,发行五铢新钱,就必须强硬的废黜各式旧钱。
可无论是底层的百姓,还是权贵诸侯,都是刘弘不敢强硬得罪的···
得罪了权贵诸侯,或许明面上没事,但暗地里,却有的是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空间。
再不济,这个问题也将在下一代刘氏皇帝的统治期间爆发——勋贵惹不起刘弘,还惹不起刘弘地儿子了?
至于让百姓蒙受损失,那更是最不可能做的选择——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外如是。
失去了民心的拥护,政权的统治根基就将动摇。
——刘弘可不想老了老了,还得颤巍巍的写一道罪己诏,给天下百姓道歉。
刘弘原来的想法就是限期兑换:一年之内,旧钱可按原价值到官府兑换。
这样一来,百姓为了不遭受损失,就会乖乖把旧钱拿到官府去,换回崭新的五铢钱。
但光是这个过程,可操作性就很大。
一年的时间,足够一些聪明人反复进行‘融五铢-铸八铢-拿八铢换五铢-再融五铢铸八铢’的循环数十次了。
即便不说这一种会让政府遭受巨大损失的可能,光是张苍所言的结果,刘弘就没有考虑到。
——等时间期限到了,有人跑出来换钱咋般?
刘弘本来想的自然是拒绝,但张苍一语,却点醒了刘弘。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只要有利益,人能做出任何事,包括售卖绞杀自己的绳子!
而在汉室,就有这样一个势力庞大,思想又很狭隘的人群——开国功侯二代,彻侯勋贵群体。
这些人,混吃等死不在话下,让他们为国为民,那就是难为他们数量可怜的脑细胞了——贵族传到第三代,能自己穿衣吃饭,就已经算是相当优秀了!
当这帮二货发现,有一条来钱快,还不犯法的路子,那他们就不然会试图让这个路子永远通畅。
哪怕刘弘质问他们‘为什么不为国家考虑’,他们也能面不改色的回怼一句:要是没有我们的祖辈,陛下如何能安坐这江山?
如今陛下富拥天下,我们搞点小钱钱花,陛下就不乐意了?
说好的世代罔替,与国同休呢?
到这里,刘弘对五铢钱的信心,就已经破碎殆尽。
准确的说,是对五铢钱‘铜钱七三’的比例,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如果想发行新的货币,那必须要保证的一点是:新币的价值,必须和旧币相同。
就是说:八铢钱的铜钱比为三七,那新铸造五铢钱,也必须按照三七的比例。
只有这样,百姓才不会胡思乱想,而是乖乖地把八铢钱交到官府,换取含铜量,即价值相同的五铢钱。
等民间的各式杂钱大半被收回重铸,刘弘才有可能给出一个‘一年之后废黜’的期限,在钱币统一的大趋势上踩一脚油门。
“呼···还是想当然了。”
在历史上,刘邦施行三铢钱,却让三铢钱的面值达到了其价值的四倍,而吕后针对此,却只进行了三分之二的通货紧缩来应对——发行八铢钱。
再后来,文帝刘恒登基之后,也再次做出了二分之一的通货紧缩,来作为经济政策调整——发行四铢钱。
直到景帝一朝,货币的混乱导致吴王刘濞愈发富强,导致了吴楚之乱后,再到武帝一朝,汉室货币,才被猪爷发行的五铢钱所统一。
而汉武一朝所发行的五铢钱,就是以七分铜、二分铅、一分锡的比例铸造而成。
刘弘原本以为:吕后不直接发行五铢钱,是在照顾刘邦的面子;而武帝发行的五铢钱,其铜铅比例应该为最佳。
但现在看来,却是刘弘远远低估了古人的智慧。
从汉三铢(面值十二铢),高后八铢,再到文帝的四铢钱,实际上,这是汉室在代代接力,一点点抚平刘邦所造成的经济创伤。
至于刘彻发行五铢钱,则是在经济秩序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之后,才以单纯的‘统一货币’为目的,才以铜七铅三的比例铸造发行。
淡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个收获铭记于心,刘弘再次望向张苍的目光,已经带上了一丝淡然,和对历史的郑重。
“依御史大夫之见,朕若以铜三铅七之比铸钱五铢,暂不废其余铸钱,或可行?”
闻言,张苍终于安心的点了点头:“如此,五铢钱当优于三铢钱,比同半两、八铢矣。”
说到这里,张苍又似是想起什么般,笑着提示到:“及至废黜其余铸钱,陛下倒也不必命令。”
“只须传少府一言:民购主爵都尉之粮,只可凭钱五铢。”
“如此,民必多因购粮之故,重五铢,而轻其余杂钱。”
“不过数岁,则天下之钱尽为五铢,而不复见夕日旧币矣···”
闻言,刘弘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可。
以铜三铅七的比例铸钱,于刘弘原本定的比例相比,铜的含量少了一半还多!
这样一开,少府凭现有的铜所能铸造出的钱,也自然地翻了一倍以上。
主爵都尉购粮之事,也将因此而得到妥善解决。
“国有一老,如有一宝。”
“得北平侯莅任为朝,此朕之大幸,社稷之大福!”
诚恳的夸赞一声,刘弘便对张苍郑重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