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武元年冬十二月,长安城。
腊月凛冬,使得长安百姓都躲在了温暖的屋舍之内,期待着这场严寒早点过去。
但与冷清的街道上所不同,今日的何家寨,显得热闹无比。
一个个高矮不一的长几被搬到何家寨内的主巷之上,不时有菜蔬肉食从各家东厨内送出,摆上长长的案几。
整个何家寨的宗族亲戚们,也都在各家户主的带领下来到主巷,也不就坐,就站着从案几上抓起吃食,旋即塞入口中。
在主巷最里侧,则是这场流水席的主办者:何家寨里正何政,以及新任羽林军材官校尉巨盾司马,何广粟。
实际上,汉自秦所继承的律法中,也同样包含‘不得群聚宴饮’的规定,即:非婚、丧、嫁、娶、等事,民不得无故举行十人以上的集会,且不得三人以上共饮。
当然,作为封建时代的特权阶级,有官职在身,或爵位在五大夫(第九等)①以上的人,不受此律令约束。
而那些没有官、爵在身的平民,实际上也偶尔会破坏这条规则,而不被制裁——毕竟《禁群饮令》,所限制的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杀人越货的大事。
就聚在一起喝个小酒嘛~
即便官府有心去查,也很难抓住——大半夜邻居几个兄弟往屋子里一钻,推杯换盏闹两口,也没法抓。
可即便是破坏,这种钻规则漏洞的事,那也得是偷偷摸摸得来;像何家寨此时这等规模的流水席,实际上是有些犯忌讳的。
——谁让流水席这种东西,是太祖高皇帝刘邦首创呢?
但光从何家寨主巷外,那一队暗自咽着口水,却丝毫不敢踏入寨门的内史衙役就能看出:今日这场流水宴,根本无法从任何层面挑出错。
何家寨有资格,也有底气举办这场流水宴!
至于原因,则与汉室一条仅次于‘以孝治国’的国策息息相关。
——汉以武得天下,亦当以武守之!
在民风致刚致武、且政府对此持全盘肯定的汉室,武人的地位,远高于后世的科举士子们。
底层百姓想要做官,需要武勋为凭;官僚子弟想要为宦,需要首级为证。
就连彻侯勋贵、朝臣九卿想要做丞相,都躲不开‘欲相先侯’的政治潜规则。
而要想成为汉室二十级爵位当中,列第一等的彻侯,就必须要立下足够的军功。
说白了,汉室的状况,可以用一句极其直白的话概括:军中自有黄金屋,军中自有颜如玉。
有了武勋,那再怎么没出息,再怎么没能力,都能得到被培养的机会;至不济,也能在地方成为‘名门望族’。
反之,则举步维艰——想做土财主,没有官府撑腰;想做官也没法做,哪怕侥幸做了官,那也和升职加薪挨不上边。
也就是说,无论是彻侯贵勋,还是百官朝臣等特权阶级,在汉室实际上都与‘武人’划等号。
只有成为一名成功的‘武人’,才能在汉室拥有光明远大的未来。
而现在,何家寨光明正大的举行宗族流水席,内史衙役却丝毫不敢阻止,便是由于此。
——去年的镇乱战争,何家寨,出了好几个青年才俊!
里正何政家的两个儿子,长子何强以曲长(百长)从大将军击贼,率部斩首二十七级,俘虏数百!
光何强这一项武勋,就足以让何家寨自此跃过龙门,踏上光明的未来!
倒也不是说,何强一人之功,就已经足够拉着整个何家寨鸡犬升天;而是何强的武勋,也同样意味着何家寨的丰收。
——汉军制:百长以下之卒,尽量从百长之宗族乡邻中遴选!
也就是说,随何强立下这偌大功勋的‘部曲’,实际上,大都是何家寨的子弟!
想当初,何家寨除何强之外,还出了十四位年二十以上的壮卒。
现在,撇开何强不算,那十四位随军出征的何氏子弟,平均每人的头上,都已经挂上了五个首级的武勋!
在汉室,想要成为一县之令,武勋需要达到什么程度?
——大县县令斩首十级,小县六级而已!
也就是说,加上何强,以及以民夫之身随军,于运粮途中击溃一伙贼人的何政幼子何武,如今的何家寨,已经有了十六位青年才俊,在武勋层面,满足了‘出任一县副官或司曹长吏’的条件!
至于何强,那更是即将被纳入新设的羽林卫,正式成为材官校尉部卒!
这样的前提下,别说何家寨连村都算不上了,哪怕何家寨只是一个小山寨,长安城内,敢惹何家寨的人都没多少。
——再过二十年,这个寨子,很可能会出现十几个秩六百石的县令!
武勋最高、前途最好的何强,那更是有可能在有生之年,达到千石级别!
这样一个寨子,别说内史的衙役了,就连作为当朝九卿的内史本人,都要做出一副客气的模样。
原因无他:汉家尚武,今上又尤重武勋!
去年的叛乱,关中子弟运气好一些,被编入大将军麾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次战争的大致过程,也已经在长安城传播开来。
由故大将军灌婴智慧的北军及附属部队,在睢阳城据城而守,与叛军对峙,几乎没有发生战斗。
随后的荥阳-敖仓战役,灌婴大军也都没有太多参与;只是在荥阳保卫战结束,叛军溃散于荥阳-敖仓之后,灌婴大军才踏入战场,进行了对溃散叛军的清理工作。
也就是说:关中子弟此次出征,硬仗是一场都没打,却也在战后清理叛卒的过程中,捞到了不少功勋。
虽然对此,刚烈的关中人民略有些微词,但总体来说,喜悦盖过了这一点点牢骚。
——硬仗打不打无所谓,关键是武勋,一点没落下呀!
所以在战后,更随灌婴出征的关中子弟,绝大多数都平安回到了长安城;偶有几个没能归乡的,也大都是死于冷热急疾。
即便如此,朝堂也对那些阵亡在战场之外的士卒,进行了超高规格的抚恤:赐爵二级,酒一斗,肉一石,粮米百石,布十匹。
除了这些物质抚恤外,那几户失去丈夫/儿子/父亲的人家,还得到了一份特殊的荣耀。
——一块当今刘弘亲笔所属,盖有皇帝印玺,书‘忠烈之家’的牌匾!
坊间传闻,有此等牌匾的人家,税赋皆免三年,子孙有限遴选为卒,以充天子禁卫之军!
现如今,得到‘忠烈之家’之牌匾的家庭,别说被人欺凌了,就连街头巷尾的游侠懒汉,都不由充当起了正义卫道士,扬言‘护全忠臣义士之后’!
如此重抚,使得关中本就浓厚的尚武之风,肉眼可见的更加浓厚起来。
受此影响,今年关中的冬训,都没有因为冬小麦耕种之事而受到影响。
青壮们非但没有显现出懈怠,反而比往年还努力训练,寄希望于早日参军入伍,立下不世之功。
也不能怪关中百姓势力,实在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改变自身阶级的手段,实在少得可怜···
在后世,普通人家的子弟要想出人头地,有很多种选择。
——学门手艺打工,起码可以养活一家老小、妻儿;
——努力完成学业,也有机会谋求一个高学历,从而得到一份足以改变家庭状况的工作。
再不济,也能通过在社会上的打磨、历练,成为一个小有成就的商人。
若运气再好些,甚至有可能成为杰克马那样的富豪。
但在汉室,这一切都不存在;平常百姓家的子弟,要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族阶级,几乎只有一条‘参军入伍’这一条道路。
如果不在军队立下功勋,那就只能一代代从土里刨食,并在某一代破产成佃户,甚至成为奴隶,断绝家族传承。
有汉一朝,农籍户口在大多数时间,都维持在三百万户左右;而在这三百万家农民家庭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哪一家人,是通过种地改变自身阶级,亦或是得到提升的。
实际情况是:西汉两百余年中,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农民家庭,因为失去了田亩而破产!
开国时的那三百万户农民,到王莽篡汉之时,已经剩下不到一半···
也就是说,在汉室,如果不通过谋求武勋,来试图提高家族的阶级,那就必然会面临‘地越种越少,人越活越穷’的倒退。
——封建时代的剥削,可比后世严重的多!
你不成为人上人,就有的是人上人来压榨你,夺掠你。
而如今,长安何家寨,就已经有半只脚踏在了‘阶级提升’的金门槛之内。
只要何家寨能走出一个子弟,在汉家行伍之间得到一席之地,那整个何家寨的百姓,便将不再为阶级滑落、家庭破碎而担忧。
作为名义上的何氏族长,何政有责任,也有义务,将这个良好的趋势推进下去。
而在何政眼中,能带领何家寨完成‘鲤鱼跃龙门’这个野望的,不是自己的长子何强,也不是还未成年的幼子何武。
能肩负起这个重担的,恰恰是此时端坐何政身旁,同何强相谈甚欢,不时推杯换盏的中年人。
——羽林卫材官校尉巨盾司马,何广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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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史行公文,欲以关中子弟充军之时,俺还嫉妒阿强得以随军出征,以立武勋呢!”
就见何广粟淡笑着拍了拍何强的肩膀,稍侧过身,满是认可的对何政道:“果然不出俺所料,仅此一战,阿强尽显吾何氏之勇武!”
“想当年,何伯亦曾以勇武显于行伍,如今看来,阿强尽得何伯之长啊!”
听着何广粟毫不掩饰的夸赞自己的长子,何强脸上都笑成了花,却也还不忘稍稍自谦道:“不至此,不至此···”
轻笑着举起酒碗,与何广粟伸来的碗稍一碰,何政又道:“阿强虽稍得勇武,然亦年少,比不得何司马一朝得道,蒙贵人提携~”
闻言,何广粟端着酒碗的手稍一滞,旋即淡然一笑,与何政对视一眼,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如今的何广粟,也是秩六百石的队率司马,虽然看上去依旧是憨厚老实的模样,但心性,多少也因为身份的转换而发生了变化。
再加上舒駿这么个准亲家在身旁提点,何广粟的‘阅读理解’能力,也已经逐渐提了上来。
对于何政话里的前台词,何广粟自也能听得明白。
就见何广粟将空碗从嘴边放回长几,一把捞起地上的酒坛,边往何政的碗中倒酒,便憨笑道:“何伯又戏弄俺了,什么司马不司马的,便是校尉,俺不也还姓何?”
见何广粟这番作态,何政脸上笑意更甚。
“何司马显贵而不忘本,诚人中翘楚!”
同样红果果的一个马屁派过去,何政便望向一旁的长子何强:“都要入羽林都尉了,还不敬碗酒,以谢何司马提携之恩?”
见堂侄慌忙放下手中正啃食的鸡腿,双手端着酒碗面向自己,何广粟只爽朗一笑,也同样举起酒碗。
“又不是在营中,不必张口闭口以司马相称。”
“若阿强还把俺当乡党,便唤俺一声世伯,这碗酒俺就喝了!”
何强自是乖顺的道声‘世伯’,旋即与何广粟对饮一碗,方又啃其方才没啃完的鸡腿。
见此,何政却灵机一动,旋即稍有些迟疑起来。
“唉,早知今日,何不如叫阿强娶了奾儿···”
虽然何广粟已经隐晦的答应,在军中多看顾何强,但终归只是出于乡党之间的恩义,以及自身武勋的考虑罢了。
相较于这种略有些脆弱的纽带,无疑是两家人合为一家,联系才更坚固一些。
只可惜,何广粟只一子一女,儿子何未央的婚事,也已经被何广粟安排好了。
再过几年,等何未央过了十岁,婚事也就要提上日程了。
至于女儿何奾···
虽然知道,何广粟可能会因为过去的些许不愉,而拒绝自己,但何政心中的不甘,终是使他问出了那句话。
“若老儿所记无谬,奾儿,今已是二八之年?”
听闻何政提起女儿,何广粟倒也没有想太多,只稍一思虑,便挪了挪身,朝何政靠近了些。
“正要请教何伯。”
就见何广粟一脸迟疑,又隐隐带上了一丝兴奋和期待。
“前些时日,都尉秦公言:太后欲为陛下遴民之女,以实后宫!”
“何伯见多识广,当是能替俺指条明路。”
“若俺将奾儿送去选秀,可成行否?”
说着,何广粟便满是纠结的望向何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