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外驻足片刻,刘弘便下令驶入蓝田县城,直奔县衙。
准确的说,此时的蓝田县衙,已经成为了‘大将军临时事务所’。
太尉官罢置,理论上,大将军就成为了汉室军方最高将领。
而此时的汉室,北墙防务有车骑将军执掌,关东又遍地诸侯,兵权掌控在各地诸侯之手。
所以实际上,大将军的职权范围,就局限在了‘统掌关中军务’,以及对北方边墙事务具有‘参赞权’的程度。
关中有内史、丞相府掌控,长安城更是各方势力权职高度重叠——卫尉、中尉、内史等属衙,都使得长安的军事事务,绝无可能被第四方插手。
这样一来,作为军方最高领导者的大将军,其职权就只剩下刨掉长安的关中。
而这,便是刘弘罢设太尉官的目的。
——理论上统掌天下兵马,且日常掌控一只调兵虎符的太尉,兵权实在是太重了···
即便收回太尉的‘虎符常备’权,太尉统掌天下兵马的权力,也依旧会让任何一个封建帝王无法安心。
尤其是在周勃创造性的发明‘扛着红旗反红旗’‘以刘氏之兵杀刘氏’的新花样之后,太尉一职的罢设,就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在原本的历史上,文帝刘恒也在灌婴从太尉升任为丞相之后,将柴武任命为了大将军,而不再设太尉官。
景帝一朝,也只周亚夫一人,在吴楚七国之乱期间,被景帝刘启短暂任命为太尉。
一俟乱平,又赶忙将周亚夫任为丞相,再次罢设太尉。
到武帝一朝,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某人被任为太尉’之事;即便是绝代双骄卫青、霍去病二人,也只是成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而已。
而刘弘罢设太尉,却比历史上的文帝刘恒还要早了几年。
先前‘以车骑将军统掌北墙战事’的安排,也是为此做铺垫。
——太尉虽然被罢设,但大将军依旧存在!
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让‘太尉’从汉室朝堂中消失,那大将军就将递补上去,以军方一号的身份,重新成为刘弘地心中尖刺。
如今大将军的尴尬地位,与其说是阴差阳错,倒不如说是刘弘刻意为之。
在后世,兵权普遍是通过海、陆、空三分,并有政权领导人兼任最高长官来控制。
但在汉室,却很难促成后世那般,皇帝兼任高官的局面。
所以,刘弘也只能参照前者,将汉室部队分为几部分,将兵权分散,再互相制衡。
现如今,大将军柴武统掌关中军务,类似于后世的京都军区司令。
而按照预定轨迹,从郎中令转任为飞狐都尉的令勉,则以车骑将军的身份,统领北方防务。
如此一来,在关中的柴武会受丞相府、内史、卫尉、中尉的掣肘;统掌北墙战事的令勉,也无法以二千石的品秩,指挥得动燕、代、赵等诸侯国,号令秩万石的诸侯王。
这,便是刘弘为汉室军权分散做出的安排——互相掣肘,互相制衡,各有兵权,却都权不通天。
而身为大将军的柴武,此时需要用心操劳的,也就只剩下那么几件:战争爆发时,随时准备出征;没有战争时,处理好关中的冬训工作。
对于柴武而言,练兵这种事,或许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了。
——连飞狐军都能操练出来,训练关中的乡勇民兵,对柴武而言自是不在话下。
所以在走出县衙,迎接刘弘地御辇时,柴武的面色明显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大将军臣武,恭迎陛下圣驾!
随着柴武铿锵有力的唱喏声响起,刘弘也从御辇上走下,淡笑着扶起柴武。
“今岁冬训有变,辛劳大将军了。”
亲切的勉励着,刘弘便拉过柴武的手,一同进入县衙之中。
随着蓝田县重新变成军事重镇,县衙内的陈设,也已被军用堪舆、甲胄兵刃所代替。
走进正堂,刘弘自然地坐上上首,与柴武寒暄两句,就道明了今日的来意。
“关中男冬训之事已有半旬,依上将军之间,可有天赋异禀之人涌现?”
闻言,柴武稍一沉吟,便回道:“如今冬训始不过十数日,且今岁之青勇,多为初训···”
“臣以为,关中今岁与冬训之男丁,恐尚不足为卒。”
作为沁盈宽敞数十年的老臣,柴武自然听出了刘弘地话外之音。
却见刘弘丝毫不以为意,将自己的打算和盘道出。
“朕意,以曲周侯俪寄为将,于蓝田新设一都尉。”
“其部卒,具有关中男充之,以备胡。”
淡然的说出自己的打算,刘弘便适时的止住话头,让柴武消化一下这一串讯息。
随着北军被改名为虎贲军,又与改名为羽林军的原强弩都尉部各种混编,使得如今的北军,已经不再是‘关中子弟兵’的代言人。
而对于汉室而言,一支如往日的北军那般,战员全由关中子弟组成的部队,有很大的存在必要。
而北军出于种种原因,而被刘弘排除出了将来的计划之外,新立一个类似北军的‘关中军’,就显得极为必要了。
毕竟如今的北军,已经被划入了‘政治不可靠’的范畴,再怎么打乱重组,刘弘都无法在安心信任。
最好的选择,就是从无到有,以全新的战员、军官、将领,组建一支全由关中子弟组成的‘新北军’。
而关中子弟,但凡是已经具备战斗力的,大部分都已经在原北军,如今的虎贲军编制当中,至不济,也曾在北军服役。
这样一来,刘弘地视野,自然就集中在了关中这批年龄十四岁以上,有一定军事素养,政治成分又全为空白的预备役之上。
按照刘弘地预想,新立的蓝田都尉,可以在三到五年内不具备任何战斗力。
等到三五年后,具备足够战斗力的蓝田都尉,就可以外出见见血,立下一些威名,而后,刘弘就可以以‘轮换’的名义,把虎贲军送出去打仗,转而把蓝田都尉部召入长安,取代虎贲军的位置。
待时日久一些,刘弘甚至可以将蓝田都尉改名为北军,恢复长安往日‘北军掌城防卫戍’的情况。
在刘弘的备忘录中,蓝田都尉的事,重要性仅仅排在冬小麦的推广、新五铢钱的发行,以及盐铁官营之后!
盖因为原北军的存在,将整个关中与刘汉政权牢牢绑定在了一起——皇城由关中子弟兵组成的北军守护,这让关中百姓对刘氏的向心力时刻保持在水准线之上!
刘弘以蓝田都尉,取代原北军地位的宏图能否成行,便直接影响到汉室在关中的统治地位,以及关中百姓心中的威信!
至于柴武所言,刘弘也能大致明白:今年参加冬训的,大都是刚十四五岁,第一次参加冬训的青少年。
而刘弘在知晓此事之后,依旧将蓝田都尉的打算道出,其意图也很明显了:无论如何,蓝田都尉都要在冬训结束后拉起框架!
从柴武略有些严肃的神色之中,也能看出:刘弘这个指令,多少有些让人为难。
“若臣所料无差,陛下拟立之新军,当以关中今岁所训之卒为卒?”
得到刘弘点头默认之后,柴武便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臣以为,陛下欲立此新军,则徒耗钱粮数载,而新军无有大用。”
“而今关中粮草尚缺,陛下此举,恐将加朝堂之重者甚呐···”
言罢,柴武便稍一拜:“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对于北军的状况,柴武可谓心知肚明。
——当初陈平、周勃将刘弘软禁在宫中,致使刘弘不惜发出衣带血诏,唤飞狐军入京勤王的时候,柴武可是亲自到的长安!
对于诸侯大臣共诛诸吕之事,以及前段时间,周勃率军强攻未央宫一事,柴武也有着一定的了解。
在柴武看来,北军的问题,就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规则,而不自知!
按照制度,军队调动,必须要虎符加诏书双层验证,才能调用!
就连柴武当初率飞狐军勤王,严格意义上,也是能算着‘谋逆’的!
结果北军可倒好:先是在诸吕之乱中被周勃裹挟一次,而后被眼前这位小祖宗裹挟一次。
到柴武率军入关勤王,又被周勃连哄带骗的把天子软禁于未央宫;前段时间,居然还无可救药的攻打了未央宫!
说实在的:北军到现在还没被撤裁,也就是因为北军士卒‘俱乃关中良家子’,而让眼前这位出于政治因素的考虑,而没有尽数遣散而已。
即便没有撤裁,在经过这一长串‘政治错误’之后,北军实际上,已经是一副花架子了——哪怕真有仗打,眼前这位恐怕也片刻不敢让北军,脱离自己的控制。
从这个角度而言,重新建立一个以关中子弟为班底的新军,倒也是个好办法——关中人的心安抚住了,北军这个烫手山芋也扔了,两全其美。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现在建立一支新部队,实在不是时候···
哪怕刘弘没明说,柴武也能大致推算到:既然新立的蓝田都尉,是为了取代北军而设立,那编制,自然是要参考北军的框架。
——北军在最巅峰时,可是有七部校尉,战员共计一万四千余众!
如果真要建立一支战员上万的新军,那光是军费,每年就是数以万万钱!
按一万四千人算,一年吃掉三十五万石粮米轻轻松松,这就是将近三千万钱。
——这还只是吃,还没算那些真正的大头!
既然是长安卫戍部队,士卒总得甲胄齐备,弓剑齐整吧?
一个士卒所需要配备的全套武器军械,哪怕是按少府的成本价来算,那也是数千钱;一万四千人,这就已经是近一万万钱了!
武器军械发了,总不可能不损坏,维修养护、替换补充,又是多少钱?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开销黑洞:军饷。
光是按照寻常士卒每月百二十钱的最低标准起算,一万四千多人,一年就又是将近两千万钱。
除了基本的军饷,还有大量的中高层军官,需要高额的俸禄供养。
七部校尉,光是食禄千石的就是十四人;每部校尉又各四队司马,就又是二十八个食禄六百石的位置。
虽然越往下,军官的俸禄就越底,但在俸禄降低的同时,需要发放俸禄的军官,却也随着等级的下降,而呈指数式陡增!
再加上平日操演时,所需要消耗的肉类,这样一支部队的维护,每年不花去三万万钱,根本就玩不转。
三万万钱···
——前年一整年,国库自天下农税所得的全部收入,也才十八万万钱而已!
今年农税又被减半,国库的收入,将很可能不足十万万钱!
拿国家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出来,建立一个短时间内根本没用的军队?
在柴武看来,这根本就是刘弘‘何不食肉糜’,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要知道作为大将军,柴武是天然具有‘向朝堂伸手要军费’的义务的!
真要让刘弘建起这么一个军队,将来国库却拿不出足够的军费,那柴武在汉室军界,可就要威严尽丧了···
如是想着,柴武便沉吟片刻,方试探着开口道:“莫不如,待虎贲军撤裁,亦或国库充盈之时,陛下再拟此新军之事?”
如今的虎贲军虽只有四部校尉,但每年的军费也妥妥维持在一万万五千万钱左右。
既然蓝田都尉是为取代北军而设立,那不如干脆将虎贲军的编制撤掉,军费空出来给蓝田都尉用!
每年一万万五千万钱,已经是蓝田都尉所需的一半,剩下一半,柴武拼着老脸不要,也总能从国库抠出来。
闻言,刘弘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虎贲军,断不可撤裁。”
“蓝田都尉,亦当速立。”
直接浅显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刘弘便淡然一笑,望向身旁的王忠。
“去将麦粉交于东厨,以制麦饼。”
说着,刘弘便饶有兴致的望向柴武。
“待食过麦饼,大将军或可知蓝田都尉之军费,当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