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皇帝动动嘴,臣子跑断腿。
刘弘一声令下,关中就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扫除迷信’运动。
数之不尽的心理学大师,因为在过去几天站在了金毒灼魂之说的‘风口’,而被各郡县地方政府捉拿。
至于他们的结局,则大都逃不过一死。
原因很简单:刘弘对这批‘站在风口的猪’,下达的处罚标准,是按‘钱’作为立案标准的——一钱以上,就都算作案!
欺民得一钱,削其一指;五钱死;十钱黥;百钱,斩弃市···
五钱以上处死刑,这就意味着,方术之士们在过去这段时间,但凡通过行骗,得到过一枚完整的五铢钱,或吕后八铢钱,就要被判处死刑!
至于腰斩弃市的标准,更是令人发指的百钱!
——光是想想后世,寺庙功德箱里的钞票面值,就不难得出结论:这次‘扫除迷信’活动,但凡涉及诈骗的,金额都会远超‘腰斩线’!
这对于汉室方术之士、修仙之士等群体而言,无疑是一个史无前例的重大打击。
甚至就连如今的执政学派:黄老学,都因为其独有的‘庄周梦蝶’,以及炼丹之术,而受到了此次事件的波及。
而未央宫内的刘弘,却是对外界的纷纷扰扰充耳不闻,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放到了已经开始的‘春收’之上。
在过去,中原大地农耕工作大都是‘春耕秋收’,即便有百姓在冬天种植一些经济作物,也属于绝对意义上的个例。
但今年,关中却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全面种植冬小麦’,以及在官府监督下的春季收获、上缴农税的盛况。
除了收获,以及在收获当场,给地方官吏上缴农税之外,还有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出现在了神州大陆。
——将自家田亩所耕种的冬小麦收割之后,关中百姓并没有像往年秋收时那般,先将收获搬回家里,等粮商上门求购,出个好价钱。
反而是在农税上缴完成后的第一时间,踏上了前往少府治粟都尉的路!
处于创业阶段的粮食保护价政策,毫不意外的再次出现‘资金链短缺’的问题。
“四万万石啊···”
端坐于宣室殿的御榻之上,刘弘的手指不自觉的抚上下颌,在刚长出的髯须之上来回摩擦着。
殿少府卿田叔,以及负责粮食保护价政策的治粟都尉田兰,正恭敬的跪坐于一旁,等候着刘弘给出指示。
在得到田叔的眼神许可之后,田兰便出身一拜:“陛下,宿麦收购之事,臣略有愚见,以供陛下参详。”
闻言,刘弘略有些意外的抬起头,看向汉室第一个以商人身份,达到千石级别的中央官员。
“田都尉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说实话,对于粮食保护价这种国家宏观调控的经济行为,刘弘并不指望此时的官僚,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
若是田叔开口,刘弘虽然也会做同样的答复,但并不会对田叔的意见感到期待。
刘弘之所以愿意听一听田兰的看法,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田兰在入仕之前,是一个商人。
——还是一个将生意做到整个关中各行各业,且成就不低的商人!
对于这样一个‘专业人士’,刘弘自然有些许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田兰能在这西元前,理解什么叫‘宏观调控’。
得到刘弘的许可,田兰略一沉吟,便将自己和田叔筹谋已久,却始终没找到开口机会的办法,摆到了刘弘面前。
“陛下,以宿麦作食,于粟米相差甚多;麦面之事,百姓所知亦无多。”
“臣以为,少府广收宿麦之价,或勿须比同粟米之石七十五钱。”
“若以石五十钱,亦或四十钱,百姓民亦当以宿麦售与少府;然少府之担则轻,勿须钱数以百万万之巨···”
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田兰便再拜,等候着刘弘地赞赏。
在田兰看来,这无疑是对少府现在,所面临的巨大财务压力而言,最好的缓解方法了。
而刘弘又是一个年未及弱冠的皇帝,对于如此巨大的诱惑,应该也是无法抵挡?
如是想着,田兰便略有些兴奋地抬起头,却看见刘弘那片刻之前,还略带些笑意的面容,此刻却是不见丝毫暖意···
“臣,臣妄言,陛下赎罪!”
见田兰慌忙跪地请罪,刘弘勉强摆出一个相对淡然的面色,稍摆了摆手。
“无妨。”
“卿之所言,亦有可取之处。”
不冷不淡的客套一声,刘弘便意有所指的望向田叔。
“然卿入仕未久,于吾汉家之政所知无多,日后还当谨言慎行,多以朝堂诸公之所为,以全己之所短···”
闻言,一旁的田叔也是赶忙一躬身。
“臣,遵旨···”
见田叔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刘弘才将目光从殿下收回,开始思虑起解局之法。
田兰的‘意见’,其实就是让刘弘修改一下方案,将冬小麦的收购价格降低,以缓解少府的资金压力。
从金融学,以及经济学、商贸学的角度而言,田兰的意见并没有问题:冬小麦的收购价格,只要别降的太过夸张,百姓就依旧会将冬天耕种出的冬小麦,卖给少府。
但田兰的思维,却依旧停留在了商人那一套‘先垄断市场,再打压成本’的死路上。
如果刘弘是一个商人,亦或是一个资本家,那刘弘大概率会认可田兰的建议,以每石五十钱,甚至四十钱、三十钱的价格,收购今年关中所产的冬小麦。
待夏秋之际,市场逐渐出现粮食紧缺之时,再将研磨好的麦面撒入市场,以每石二百甚至三百钱的价格,豪揽关中大半财富。
但作为一个皇帝,刘弘绝对不可能答应田兰的请求。
非但是刘弘,换做历史上任何一个有所作为,且将百姓看的比蝼蚁看的稍高一些的君王,都不会通过田兰的提案。
原因很简单:治国和行商,是行为、诉求、目的都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商人逐利,是最本能,也最原始的诉求,一切都以谋取更大的利益为目的,在商人身上自然是再正常不过。
但对于一个政权,一个国家,乃至于一个文明而言,谋取利益,几乎可以算作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事。
或者说,国家想要的‘利益’,和商人想要的‘利益’,是两码事。
就拿刘弘正在做的‘粮食保护价政策的推行’来说,本质上就是简单的垄断某一宗货物的市场,从而达到控制市场价格的目的。
同样都是垄断市场,但在垄断市场之后,商人想的是通过这个支配地位打压成本,哄抬价格,以谋取更多利益。
田兰‘降低宿麦收购价格’的建议,就是这个思维下的产物。
但国家垄断市场的目的,却永远都不会是‘创造更多的利益’,或者说最重要的,永远不会是此。
——刘弘推行粮食保护价政策,让汉室中央垄断粮食市场,是为了谋取利益吗?
或许有吧。
但刘弘最看重的,并非是粮食保护价政策,能为少府带来多少的收入。
推行粮食保护价的初衷,也并非是以谋取利润为主。
想想最初,刘弘是怎么想起推行粮食保护价政策的?
——长安粮价几经波澜,人心动荡!
从这就能很容易的看出,任何一个政权,在对某一市场达成控制能力之后,所想到的第一件事,都永远是稳定。
稳定物价,稳定人心,乃至于稳定经济秩序。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而服务。
刘弘推行粮食保护价政策,从而达成对粮食市场的垄断,也是同样的道理:稳定人心,奠定政治名望,获得百姓的支持和爱戴,从而为后续的行政措施,赢得更多的支持。
为了这些政治目的,刘弘甚至可以接受粮食保护价政策,无法为少府带来丝毫的利益,乃至于蒙受一定的损失!
而刘弘一旦接受田兰的建议,就将失去本该获得的政治利益,而只能获得短期的经济利益。
——这就是本末倒置!
都不用说别的,光一点,就足以让刘弘这一年多时间,在汉室百姓心中建立的政治威望,打击的丝毫不剩。
——关中百姓之所以在今年,全面开展冬小麦的补种工作,有九成九以上的原因,都是刘弘那句‘少府将以每石七十五钱的价格,无限量收购冬小麦’!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少府对冬小麦的收购价格,早就已经以政令的形式,下达到了关中各地方郡县!
在这种情况下,将早就定好的收购价格降低,对刘弘而言,几乎不亚于‘朝令夕改’!
无论是对刘弘地个人威望,还是汉政权的政府公信力而言,这都属于自毁长城。
再者说了:要是将冬小麦的收购价格降低,那麦粉的出售价,是不是也要往下降?
百姓又不是傻子——宿麦一石研磨出半石麦粉,从而导致麦粉倍价于冬小麦,百姓无论理不理解,都还勉强能接受;但要是冬小麦每石四五十钱,麦面每石几百钱?
只怕等到王莽篡汉,少府的麦粉都别想卖完!
那假设少府收购冬小麦的价格,定为每石四十钱,要想正常卖出,麦面的售价就只能定在每石一百钱以内。
若是论重量,已经研磨加工后的麦面,其价格甚至会比同等重量下的粟米还要低将近一半!
麦面好吃又便宜,粟米又贵又‘难吃’,这会导致什么?
——粟米将在一夜之间,被汉室粮食市场淘汰!
然后,少府就将守着府库那二万万石以上的粟米库存,一直到王朝灭亡的一天。
要想避免这种状况,少府就只剩下一种选择:降低粟米的价格。
起码要将粟米的价格,降到同等重量下,远比麦面便宜的程度,少府手里的粟米才能卖得出去。
这或许意味着每石三十钱,二十钱,乃至于十钱的超低价。
且先不论如此低的价格,对粮食市场带来的冲击,对其他市场造成的连锁反应,以及最后引发的通货紧缩,光是‘粟米专营’一项上的损失,就足够让少府在起码三十年之内,无法为中央提供任何帮助。
——如今少府库存中的每一石粟米,那可都是以七十五钱的价格收购来的!
为了吃进这几万万石粟米,少府几乎是将所有的家底,都给掏了个空不说,还欠下许多‘铜债’!
要是在粟米专营一事上,蒙受‘每石四十钱’以上的损失,少府几乎就可以当场原地破产。
少府没钱,就意味着刘弘没钱。
当一个封建皇帝,先做出‘朝令夕改’的事,而后又让物价混乱,最后又没钱发工资,会发生什么?
后世的崇祯皇帝告诉我们:光是发不起工资一项,很可能就会引来手下武装讨薪!
而刘弘在经历粮价暴跌、政府公信力全面丧失、中央财力约等于零的变动之后,所能做到的事情,就会只剩下‘挑一挑在哪棵树上吊死’。
到了那时,刘弘作为一个手里没钱的皇帝,其最好的下场,也不会比同样‘穷死’的崇祯好太多。
所以,宿麦的收购价格,是一钱都不能调的!
不光是为了官府公信力,为了刘弘‘说话算话’,也同样是为了市场、经济秩序、社会秩序的考虑。
既然收购价不能动,那这四万万石冬小麦的收购,即三百万万钱以上的资金,是必须要拿出来的。
思虑良久,刘弘便将自己想出的缓解措施,摆在了田叔面前。
“春耕将至,且凛冬方毕,关中民去岁所储之口粮,今当所剩无多。”
“宿麦收获之日后,少府可允民以麦易粟,每户限三十石;着内史通力协助。”
百姓将冬小麦卖给少府,换来的钱,终归是要买一部分粮食的,春耕也同样需要粮种。
允许百姓在一定范围内,凭借冬小麦直接交换粟米,就可以将‘卖冬小麦-得钱-买粟米’的流程简化,将货币暂时剔除出这个流程。
而这,便是刘弘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缓解方式’了,剩下那二百七十万万以上的钱,依旧需要刘弘想办法‘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