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公何出此言?”
“朕何曾欲置诸《易》学子于死地?”
略带些疑惑地提出自己的疑问,刘弘便好整以暇的敛回心神,等候起田何的答复。
——既然知道了田何的来意,事情就简单多了。
见刘弘毫不似做作的表达善意,田何抿了抿嘴,不禁有些羞愧起来。
说到底,田何只不过是一个治学之人,并非是后世东林党那般,挟‘天下大义’,置君父于不仁不义之地的败类。
对于刘弘那道诏令的真实意图,田何自也是看得明白。
俗话说得好:最讨厌盗版的,永远是正版创作者!
而对于核心思想包含大量类神学成份,却又不失逻辑推理、哲学归纳的易学而言,最大的盗版,无疑便是那些行走江湖,以‘天机’之名,行欺诈之实的方、术之士。
如果将田何,比喻为后世网络小说界的扛把子,将易学类同为网络小说,那方、术之士,无疑便是那些剥削苦逼作者的盗版网站!
在这种情况下,刘弘以皇帝的身份下场,通过强制手段扫除盗版,田何作为‘正版扛把子’,怎么都应该高兴才是。
但实际情况,却往往并没有那么简单···
“既如此,老朽今日,确有些失礼了。”
巍巍然一拱手,田何又费力的跪坐回筵席,开始斟酌起自己的措辞。
过了良久,田何终是长舒一口气,略带些试探意味的开口道:“老朽听闻,陛下之所梦,似颇有奇异之处?”
说着,田何略有些得意的捋了捋颌下白须,又轻笑道:“当日,陛下召长安诸解梦之人,恰逢老朽外出云游。”
“今老朽归,陛下不妨以当日之梦,同老朽细述一番,也好叫老朽稍行忠君之事,以弥今日之失礼?”
听闻田何之语,刘弘意味深长的一笑,便稍一拱手。
“固所愿也。”
言罢,刘弘便以一副回忆的口吻,将那个自己精心创作而出的梦境,一点点展现在了田何眼前。
但脑海中,刘弘地注意力却几乎没有片刻,放在那个已经被刻入自己脑海中的‘梦’。
田何说的没错,在如今的汉室,要论解梦、占卜等类神学业务,田何说自己第一,估计不会有人敢把自己纳入前十。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民间的‘方外高人’,还是汉室体制内的观星、测算、卜卦之士,其理论依据,都绕不开一本《周易》。
在这些人当中,即便是理论依据最坚实、基本功最扎实的官员,都不大可能有完整阅览《周易》的机会。
就更不提有人,能将一本《易》融会贯通,在已有的基础上总结归纳,得出自己的心得体会了。
而田何,却是可追溯、有家学传承的《易》嫡系传人!
毫不夸张的说,对于整本《周易》里的每一个字,乃至于每一个笔画,田何都有毋庸置疑的官方解读权!
没办法,谁叫人家的《易》,是从孔仲尼他老人家那里传承下来的呢?
更何况田何所得授的《易》,值得并非是单独一本《周易》,还有《连山》(《艮坎》)《归藏》(《坤乾》)。
只不过田何更精《周易》,即后世常说的‘今文易学’。
如今天下有名的占卜之士,一为许负,二为司马季主。
即便是这两个人,在田何面前,只怕也得小心翼翼伺候,甚至以‘得田何解读《易》之只言片语’,是为莫大的造化。
从这个角度而言,田何略有些自傲的提出,再为刘弘重新解一次梦,也还算正常。
但作为一个后世人,尤其是累计活了超过四十年的‘双料成年人’,刘弘心里太明白不过:空穴未必来凤。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于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个举措,刘弘都更习惯于通过利益,去推断对方地动机。
如前些时日,卫尉秦牧上奏:羽林都尉战员已充足,但军械发配之事稍有些拖沓,秦牧希望刘弘给少府打个招呼,让田叔开个绿色通道,优先配齐羽林军的武器军械。
若单独听这一句话,换了谁,都不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新军得立,主将关心军备,自是无不不可。
但刘弘却清楚:秦牧,绝对不是一个为了‘早点完成武器配备’,就特地找自己来请求的人。
除非发生‘少府刻意拖延军械发配’这种事,否则,秦牧绝不会以九卿之身,绕过‘与少府卿喝顿酒,聊聊天’的选项,将问题直接甩到刘弘面前。
出于这一点好奇心,刘弘便‘随便’打听了一下长安三军的近况。
不问不知道,这一问,可真是把刘弘吓了好大一跳。
根据省御卫在长安遍布的眼线汇报,如今长安周围,羽林、虎贲、蓝田三军,已经进入了紧张刺激的‘军备竞赛’!
不知是谁放出消息,说‘汉匈两年之内必有一战’,更是让长安三部都尉之间的竞争,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三部都尉这一闹,负责发配军械的少府,顿时就成了受气包。
无可奈何之下,少府田叔只能是把头一缩,一句‘军械之事,乃丞相府主掌,少府只负责将武器军械交给丞相府’,就把黑锅甩到了丞相审食其头上。
就这样,执掌羽林军的卫尉秦牧、由于中尉空缺,而暂掌虎贲卫的内史申屠嘉,以及尚未组建完成的蓝田军光杆司令郦寄,成为了丞相府的常客。
这一下,又把老审给夹在了中间,好不痛楚。
——秦牧脸上写着‘陛下心腹’,郦寄是初代曲周侯郦商之子,申屠嘉又是如今仅剩的开国功勋,三人中的哪一个,审食其都吃罪不起!
无奈之下,审食其最后又把这块烫手山芋,扔还给了少府。
——国库用来购买军械的经费,已经被交付到少府手中(冬小麦),少府啥时候能拿出军械,这就不是国库能管的事了~
见黑锅‘去而复返’,田叔又忙于冬小麦的收购之事,实在没办法,便一头扎进了太后张嫣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
而这一系列好戏的原因,都是因为那句没有由来,却又大概率将歪打正着的流言。
——两年之内,汉匈必有一战!
为了在那一场战争中有所作为,几乎整个关中,都进入了悄无声息的‘武备’阶段。
就连农民伯伯家的古董弓弩,估计都被家中青壮从墙上取下,抽着早晚农闲的空隙,抓紧联系射术了。
民间都这样,军中就更不用提了——就连如今,编制框架都还没拉起的蓝田都尉,都已经扬言要在两年之内,成为汉室最精锐的野战武装了!
在这样的群体意志推动下,作为主将的秦牧、郦寄等人,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不,秦牧最后都被逼得‘另辟蹊径’,想借着自己在刘弘面前的超然地位,来影响长安三军的军备竞争平衡了。
当然,也不能不说,作为率军将领,秦牧自身没有‘建功立业’的动机在里面。
一样的道理:田何确实是如今汉室解梦界的龙头,但要是没有什么目的和动机,很难解释这样一位活化石般的老人家,愿意特地到未央宫跑一趟,却只是为了给刘弘解个梦。
而这个动机,或者说目的,显然不是一句‘欲行忠君之事,以弥补失礼之亏钱’,所能解释的通的。
“人非圣贤呐···”
心中暗语一声,刘弘便抬起头,望向早已听完自己描述的梦境,陷入沉吟状态的田何。
“田公以为,此梦之解,同宫中汉官之解,可有所异?”
即便田何那副皱眉沉吟,似乎是在‘窥探天机’的样子很是唬人,但刘弘却已经明白,无论是那句‘陛下欲绝易学’的危言耸听,还是打算亲自解梦的殷勤,都只不过是田何的幌子,或者说开场白罢了。
真正的戏肉,恐怕还没开始···
就见田何若有所思的回过神,又眯眼看了刘弘一眼,方颤巍巍一拱手。
“启禀陛下,老朽之所解,与前时并无大异。”
“然老朽尚有一问,不知陛下可否解惑?”
闻言,刘弘自是从善如流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等候着田何道明此行真正的来意。
“陛下。”
“如今关中,皆以金毒灼魂之说,以为人亡后世之定论;亦以此,多有民恐先祖之亡魂,于冥府受灼魂之苦,不由争先掘其先祖之墓。”
说到这里,田何的眉宇间,便自然地带上了些许鄙夷。
“更有方、术之士,借民畏先祖苦痛之由,行狡诈欺财之事,此诚大祸。”
“便是老朽,亦以此间之事所不耻,恨不能亲执几杖,击呵方、术之流,以复天下朗朗乾坤!”
见田何真的提起手边的木杖,做出一副欲要挥舞的架势,刘弘暗地里稍一惊,连忙嬉笑的起身,遥一虚扶。
“田公万莫气急,万莫气急···”
——万一老人家气出个好歹,亦或是磕着碰着,那刘弘,可就真没地儿说理了!
好在田何也就是装装样子,并没有真的在这宣室殿上演‘打狗棍法’的打算;刘弘一开口,田何便顺势坐回了筵席,继续着自己的述说。
“此间方、术之士所为,确当以严明律法惩之,以正国法、纲常。”
“然陛下之诏,臣略觉些许煞气,似陛下之怒,非全为方、术之士所恼?”
说到这里,田何嘿然一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齿,稍有些羞涩的一拱手。
“太祖高皇帝之时,老朽曾得高皇帝言托,以浑身挂算之术,保汉室江山社稷之安宁。”
“孝惠皇帝时,老朽亦得吕太后恩召,以教孝惠皇帝以《易》理。”
“今陛下举手投足,无不凶杀之气;朝堂之上,更多有公卿大夫战战兢兢,唯恐陛下雷霆之怒之事···”
说到这里,田何终是正了正身,勉强将那早已挺不直的脊背挺直了些,严肃道:“陛下今日之所为,或置来日朝堂动荡,江山不稳之失啊?”
随着田何这一句句隐晦的批评,刘弘面上的笑容,也肉眼可见的失去了温度。
对于爷爷刘邦有没有交代田何‘看顾一下汉家的气运’,刘弘并没有多少兴趣。
即便有这回事儿,刘弘也不是一个信气运、信命数的人。
问题的关键,还是在田何最后一句话:陛下你这个暴脾气,回头朝堂是要出大乱子的呀···
光凭这一句话,刘弘就已经能推断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把田何这样的活化石请出山,特地借着关中全面清除神棍群体的时机,说出这样一番话了。
——除了丞相之位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跌落的审食其之外,如今朝中哪还有‘苦命’的公卿?
也只有审食其有这个动机,能如此荒诞的借题发挥,把刘弘打击神棍群体的事,扯到‘苛待朝臣’之上。
“倒是没想到,朕的丞相,居然还有这等通天手段?”
戏谑一笑,刘弘便摇了摇头,再度望向殿下,正面带愧色的田何。
“田公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乃老成谋国之言。”
说着,刘弘的面上,再度带上了谦卑的暖笑。
“朕先皇父孝惠皇帝在时,便多言及田公,乃治国治世之大才。”
“今日一见,朕亦以为善。”
“田公今日所言,朕自当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言罢,刘弘便严肃的站起身,朝着田何的方向肃然一拜。
一套常规客套撒下去,刘弘稍一沉吟,便没由来的话头一转。
“田公大才,于朕素未谋面,便可如此洞悉朕之所缺,于相面之术,或亦当有所知?”
见田何稍带些自谦的一拱手,口称‘略懂’之后,刘弘再一笑,便道出了自己的答案。
“今日以来,丞相多有行失之处,朕颇有不解。”
“不知田公可有闲暇,相丞相之面,以解朕之不惑:丞相此人,究竟是何命数?”
言罢,刘弘再度流露出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殿下,已隐隐有些颤抖起来的田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