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太中大夫行将告老,朕以为,其同南越所达成之盟约,或当毁之。”
勉强按捺住抽搐的嘴角,刘弘便以一个意料之中的开场白,开启了这次君臣奏对的戏肉部分。
闻刘弘此言,张苍也是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面容,暗自点了点头。
——陆贾和南越达成的外交协议,何止是要撕毁?
直接把那份外交协议拿出来,当做汉室对南越开战的大义旗帜都不为过!
从理论上来讲,汉室和南越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如今统治华夏大地的汉室,与前秦残余势力之间的关系处理;以及汉室中央对外藩的外交策略。
须得一提的是,与处于分封制巅峰期的周王朝不同,自汉室开始,分封制度多出了一种新的,与宗亲诸侯截然不同的群体:外藩。
在周王朝,分封制主要是以姬性王族,去遥领一块尚不属于王朝统治的土地。
例如说,某位姬姓王族被封为了‘草原王’,就等于其王位合法性,得到了周政权的认可。
但实际上,这里的实际封地——‘草原’,却并不在周王室统治之下,周王室也不会帮这位‘草原王’,把整个草原打下来。
说白了,这就是华夏历史上最原始的画大饼。
——我把你封为草原王,就是说:只要你能把草原打下来,那得到的土地就全是你的,我给你背书!
而这一手超强的画大饼技术,并非是周王朝的专利——从遥远的虞朝,再到夏、殷商,以及东、西两周,这都是古华夏政权对外扩张的核心动力!
也正是靠着这一点,华夏文明才从虞朝时,领土不过方圆百十里的弹丸之地,一点点扩张成为了东周末期诸侯数百、辖土千万里的辽阔厚土。
而这种‘画大饼’式的分封,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王室皇族成员作为对象的。
就好似周王朝一样:最开始得封的上百诸侯,无一不是姬姓皇族。
通过这种形式,亦或是汉室这般‘直接封你为xx王,土地也完整交到你手里’的形式获封的区域统治者,就被笼统的称之为:内藩,亦或是诸侯。
那与之对应的,就是外藩、属国了。
——如早在汉室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于周边地区的外族,如夜郎、滇国这样的西南夷小国,在恭敬的承认汉室的宗主地位,并接受汉室‘夜郎王’‘滇王’的敕封之后,就可以被称之为外藩。
‘外藩’在汉室可能还不常见,或者说,不那么为人所熟知,但在后来的盛唐,这种情况却是司空见惯。
——‘万邦来朝,八方来仪’之说当中,每一个派使者到唐都长安朝贡的政权,理论上都可以被称之为唐的外藩。
而汉室和南越之间的友好相处,是建立在南越承认刘汉政权的合法统治地位,承认自己属于‘外藩’,而非是‘前秦残余势力’为前提条件的。
说白了,就是认可‘汉尊越卑’‘汉君越臣’的上下统治关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在过去的数十年当中,赵佗也确实是以此,作为南越的外交方略:尊汉室为宗主国,接受汉室‘南越王’的敕封,承认南越属于汉室的外藩。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赵佗割据岭南,却不向汉室中央负责的局面,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合理得解释——外藩与内藩最大的区别,就是对宗主国只负有‘朝贡’的义务,宗主国对外藩却并没有政治干涉的权力。
自汉室鼎立,南越割据的问题出现在刘邦面前,并通过陆贾出使得到初步解决时开始,汉室和南越之间,便一直维持着‘宗主国与外藩’之间的外交关系。
准确的说,是汉室中央对南越的理论统治关系。
如南越每年往长安送点象牙、金玉之类的土产作为‘贡品’,汉室再回些绢布粮米作为回礼,再象征性的留个南越质子之类的。
而陆贾此次出使南越,与赵佗达成的外交协议中,最让汉室无法接受的一点,也正是于此有关。
——根据赵佗回复的‘国书’,陆贾代表汉室允诺:南越不再需要遣质子于长安,且不需要再进贡!
而作为‘让步’,赵佗答应‘依旧承认汉室宗主国的地位,承认南越为汉外藩’,且承诺‘不复行称帝事’。
光这两条,就足以让刘弘怒发冲冠,看都不看,直接把整份‘国书’撕碎!
——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汉室难道缺赵佗送来的那几根象牙,亦或是几十斤黄金、玉石?
还是觉得赵佗的儿子们都实在太有趣,才非要留一个在长安?
汉室要的是态度!
要一个外藩、属国,对宗主国的顺从态度!
对于外藩、属国,宗主国本来就没有对内藩、诸侯那般强大的影响力;唯一能得到的,也就是一个恭敬顺从的态度,和理论上的‘无条件支持’。
要是连这点态度都没了,那汉室这个‘宗主国’地位,还能留下什么?
更何况是南越,这么一个涉嫌‘前朝残余势力’的政权,在失去这点象征意义的恭敬态度之后,对汉室还能有什么向心力?
别说为了政治需求,光是出于宗主国的尊严,刘弘就不可能允许任何一个外藩、属国,从自己这里得到‘不朝’‘不贡’‘不质子’的特权。
更不用说赵佗那封‘国书’中,玩的那些幼稚的文字游戏了。
尤其是赵佗学着冒顿,写下的那句‘五岭以北,皇帝治之;以南,王治之’,更是让刘弘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刘弘求着赵佗别称帝,还是赵佗恩赐刘弘呢?
要知道陆贾出使南越的背景,是在淮南王刘长差点率军打进南越腹地的情况下,南越乞和!
说白了就是赵佗扛不住揍,决定‘投降输一半’!
好家伙,刘长都快兵指番禺城,才换来赵佗‘低头认错’‘祈求饶恕’的态度,结果可倒好,陆贾在南越待了半年,就变成‘刘弘求赵佗别再称帝’了?
看看陆贾带回来的那份外交协议,条款有没有一点‘为了不让赵佗再称帝,汉室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意味?
这,就是刘弘不惜雷霆大怒,丝毫不给陆贾那么一个花甲老人留体面,甚至召集学术界‘杀人诛心’的原因。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君王的威仪、政权的尊严,高于一切!
或许在此时的汉人看来,陆贾出于‘养寇自重’的心里,在出使南越途中收受金银财物,只能说是‘略失小节’。
但在刘弘看来,陆贾此番作为,几乎不亚于背叛国家,背叛民族!
陆贾同赵佗达成的外交协议,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牺牲国家利益,以换取个人利益’!
在这样的认知之下,刘弘后续对陆贾的处置,也就是题中应有之理了。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
只有让陆贾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令人无法接受,也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才能使得汉室将来的外交官们,能时刻牢记自己的使命,牢记国家对自己的期盼。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刘弘对陆贾‘杀人诛心’,甚至不惜祸及整个鲁儒一脉,让一整个学派身陷‘大义有缺’的舆论漩涡,并非是出于愤怒,而是有更多‘杀鸡儆猴’的意味。
既然此次汉-越外交的主要负责人陆贾,都因为此次外交而被‘杀鸡儆猴’了,那相应的外交成果,自然也要全面推翻了。
——在去年淮南国vs南越的小规模战争当中,汉室可是胜者!
作为胜利者,刘弘凭什么要答应作为战败方的赵佗,提出的那些挑战汉室底线的要求?
要知道即便是在赵佗称帝之前,南越都从未曾拥有过‘不朝贡’‘不质子’的特权。
合着被汉室胖揍一顿,啥权利都没被削夺不说,还能多出这两项不切实际的特权?
真要这样,那后世的呆宋,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打了败仗就能有特权?
——打败仗这事儿,我业务熟练啊!
所以此次陆贾出使,在刘弘这里是‘权当没发生过’的性质。
刘弘甚至很有可能交代下一个前往南越的使者,在展开谈判之前,先就赵佗‘蛊惑陆贾’一事,进行问责。
战败国就得有战败国的态度!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
仗打输了,那就得该割地割地,该赔款赔款,总要付出些什么东西,才能求得自己想要的和平。
嗯,求和这事儿的相关业务,如今的汉室也很熟练。
刘弘正思虑间,张苍那语带深意的声调,就从一旁传入刘弘耳中。
“依陛下之见,此间之事,该当作何处置?”
闻言,刘弘稍敛回心神,意味深长的看向张苍,旋即淡然一笑。
“北平侯所问者,可是朕欲再启战事,以伐南越?”
见张苍略有些担忧的点了点头,刘弘摇头一笑,便再度淡笑着望向张苍。
“依北平侯之见,南越王佗于前岁称帝,其底气何在?”
“若朕此番高高举起,轻轻放过,赵佗可有再行称帝之嫌?”
只丢下这两句话,刘弘便摇头叹息着起身,负手来到了张苍身边。
“朕以为,南越王佗不轨之心,乃自秦皇嬴政驾崩之日,便早已有之!”
“若非如此,赵佗何以身负秦南海都尉之职,反不奉秦廷捐税之令,而行毁涧绝道之事?”
说着,刘弘不由摇头一笑。
“既自前秦未亡之时,赵佗便早已暗怀祸心,今之南越,便非为前秦余孽,而乃割据祸乱、不恭宗主之外藩!”
“《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今岭南有逆臣,北平侯以为,朕除遣大军以为齑粉,当有何他念?”
看着刘弘将心中的想法毫无保留的道出,甚至颇具讽刺意味的从《诗经》中援引理论依据,张苍思虑片刻,终是暗自摇了摇头。
“终是刘汉天子啊···”
“宁为老叟斥,不为孺子欺!”
在心中暗自感叹一番,张苍便稍整面色,拱手一拜。
“陛下欲以兵锋挫南越,臣自不当复陆贾之覆辙;然《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
“《孙子》亦云:夫战,庙算也;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臣老朽,敢请陛下解惑:今陛下欲兴刀兵以平南越,然战之庙算,陛下于南越胜邪?不胜邪?”
听闻张苍此语,刘弘下意识开口道:“北平侯之所虑,可乃南方热瘴之气、泥泞之土?”
却见张苍淡笑着摇了摇头,面单坦然的望向刘弘。
“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陛下奉天之命,以为天下王,何唯以南越为大敌,反不见吾汉室之大敌,乃另有其存?”
说着,张苍生怕刘弘误会自己的意图,赶忙道:“关中之兵不适战于南,陛下自可兴吴、楚、淮南,及至长沙之兵,以为吾汉之戟。”
“及‘诸侯多战,则心生不轨’之虞,亦可行各诸侯轮换之策,以免其害。”
“然南越之不恭,于吾汉家,终不过蚊虫萦绕于耳;唯北蛮匈奴,方为吾汉家心腹大患呐···”
说着,张苍便从筵席上站起身,严肃的整理了番衣帽,便对刘弘庄严一拜。
“臣愚以为,陛下当首重匈奴之患,以安北墙;于南越暂行权宜之策,以换得吾汉家休养生息之机,方为上策!”
听到这里,刘弘才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感叹起来。
——张苍,到底是一个务实的官僚啊···
张苍说的没错:对于如今的汉室而言,盘踞南越的赵佗,确实就是个嗡嗡乱叫,惹人心烦的蚊虫。
拍死吧,可能会不小心打到自己,多少有点疼;不拍死,也就是有点心烦。
反倒是北方的匈奴,犹如一只紧盯猎物的猛虎,对汉室时刻保持着巨大的威胁!
但刘弘还是认为,派一支中央部队到南方练练兵,见见血,顺便磨炼一下战斗意志,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北方的匈奴,确实需要时刻防备,但就如今的汉室而言,匈奴的威胁,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消除的。
在刘弘思考着,该如何向张苍表明自己的意图之时,就见片刻之前才离开的王忠,已然是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刘弘地身后。
见刘弘回过头,王忠先是下意识一开口,终是撇了张苍一眼,旋即低下了头。
“但说无妨,北平侯,非外人也。”
以一副略带些做作的姿态,下令王忠‘别把张苍当外人’之后,刘弘就见王忠稍一犹豫,旋即刻意压低声音,附耳道出一则消息。
也正是这则消息,让刘弘彻底打消了‘攻打南越’的打算,转而认真考虑起张苍‘先北后南’的战略倾向。
思虑片刻,见张苍以一副略带尴尬的面色站在面前,刘弘嗡然回神,苦笑着摇了摇头。
“北平侯所言,果乃至理也!”
“吾汉家,确当筹谋于匈奴北蛮,逐战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