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弘与柴武在长安的未央宫清凉殿,就几个月后极有可能发生的汉匈战争,进行可能的战前推演时,奉诏前往鲁地的尚书丞袁盎,恰好和同样奉诏前往南越的酂侯萧延、平阳侯曹奇离开睢阳。
虽然袁盎的目的地是位于楚国西南部的鲁地,萧延和曹奇的目的地是长沙以南的南越,但整个形成的前半段,其实是基本一致的。
前往鲁地,需要从长安出发,沿经新丰、郑县、华阴,再经由湖县踏上弘农郡,一路走过陕县、新安,从函谷关东出关中,抵达河南郡治:洛阳。
而前往南越,也同样要按照这样的路线东出函谷,踏上关东。
原本来说,在抵达洛阳之后,袁盎和萧延、曹奇二人就该分道扬镳。
袁盎应该继续东行,沿成皋、荥阳、中牟等地离开河南郡,前往梁都睢阳,再经过虞县、下邑、萧县,踏上楚国西疆,前往目的地:鲁地。
萧延和曹奇则应该自洛阳转向南,经过南阳郡、江夏郡、南郡,最终踏上长沙国土,派人联系南越,等候赵佗做出反应。
简单来说就是:袁盎从长安前往鲁地,走的是一个‘一’字形,而萧延和曹奇二人前往南越,走的是一个‘7’字形。
但实际上,三人一同从长安出发,并抵达洛阳之后,却并没有直接分开,而是继续东行,一同抵达了梁都睢阳。
在过去这几天,三人甚至被如今的梁王刘恒盛情款待,彪肉都多长了几斤。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自然不是萧延和曹奇二人‘玩忽职守’,又或是想在这趟出差途中玩乐。
——作为今年第二批,同时也是南越vs淮南之战之后,第二批前往南越交涉的天使,曹奇和萧延二人,根本不可能还有‘游山玩水’的兴致!
更何况陆贾那么一个鲜活的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也由不得萧延和曹奇抖勋贵的威风,
实际状况是:二人在前往南越途中改变路线,特意去一趟梁都睢阳,是有使命在身的。
很显然,袁盎对此也有着极为清晰地认知。
片刻之前,三人正式结束了对梁都睢阳的‘造访’,并坐上了同一辆马车,从睢阳城缓缓远去。
“尚书丞以为,梁王今日之举止,或可称‘贤’?”
没等袁盎先开口,反倒是萧延毫无隐瞒的先开口,提起了这个稍有些犯忌讳的话题。
三人中,恐怕也只有年过半百,位居典客之职的萧延,能率先开启这个略有些敏感的话题了。
——袁盎今年才不过二十余,此次出使南越的副使平阳侯曹奇,更是连二十岁都还没到!
听闻萧延率先开启这个话题,袁盎心里终于是稍松一口气。
这一路上,袁盎都知道萧延和曹奇二人,要和自己一同睢阳。
对于二人此行的使命,袁盎也早就从刘弘那里听到了口风。
但这一路之上,无论是萧延还是曹奇,都诡异的对此事只字不提,袁盎明明知道却只能装作不知道,着实是憋闷到了极点!
现在,那层不那么重要的窗户纸被打破,袁盎也终于不再觉得如坐针毡,仿佛坐姿都自在了些。
就见袁盎极为认真地思考片刻,便对眼前的萧禄、曹奇稍一拜,以一副客观公正的语气道:“今日,梁王言谈举止,皆无丝毫无礼之处。”
“往数日,鄙人于睢阳所见、所闻,亦未曾有忌讳之事。”
说着,袁盎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萧延,才装作不经意道:“鄙人以为,今日之梁王,言谈举止无不有敦厚仁善之风,或隐有夕楚元王之姿?”
已故的楚元王刘交,高皇帝刘邦的异母弟,无疑是汉室诸侯当中,毋庸置疑的典范。
论能力,刘交师从浮丘伯,文学素养堪称优秀,家风又严谨温和,儿子们无一不被舆论称赞一声‘温润长者’。
甚至可以说,历史上的整个西汉一朝,刘交都能称得上的刘氏宗亲诸侯学习、效仿的榜样。
自己有修养,没野心,不给长安添堵,还能把儿子们教育好——这样的诸侯王,对处于任何时期的汉室而言,都无疑称得上‘贤’。
而袁盎却把从代地移封至关东,变成梁王的刘恒,与其叔楚元王刘交作比较,无疑是给出了一个极高的评价。
实际情况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倒也没有太过离谱。
在成为梁王之后,刘恒几乎是以一己之力,给整个关东的刘室宗亲诸侯,做了一场‘如何做个让陛下安心的诸侯王’的教科书级示范!
王太子刘启自是不用说,依旧被天子刘弘留在长安‘亲教以诗书’;幼子刘武,则是在刘恒就国之时一同前往了睢阳。
但在抵达睢阳之后,刘恒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刘弘上了一封奏折。
——得陛下亲教,臣子启颇有长进;故臣斗胆,请陛下同教朕子参、胜、武以,以沐天子恩德!
简单来说就是:刘恒这个臭不要脸的,居然祈求刘弘把刘恒所有的四个儿子,都留在长安做质子!
正所谓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此事一经传开,天下舆论顿时为之一震!
一夜之间,坊间传闻就一边倒的谈论起刘恒‘忠义无双’,甚至连两年前,刘恒曾意图染指至尊之位的事,都被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给全盘否定!
——这么乖巧的宗亲,怎么可能有那样的野心嘛!
紧接着,就是被刘弘恩封为齐王的刘遂,以及从羹颉侯升级为燕王的刘信上奏,也请求刘弘‘帮自己教教儿子’。
那场面,若是让后世人看见,估计都得以为刘弘开了一个幼儿园!
而且这个幼儿园还只收姓刘的孩子!
见刘恒如此无下限,就连本身已经很不要脸的刘弘,都难得一见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委婉谢绝了刘恒,以及凑热闹的刘遂、刘信等人。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能阻止刘恒无下限表忠心的态度。
——在去年年中就国睢阳之后,刘恒就以‘陪同太后前往长安祭祖’的名义,把三个儿子都塞到长安,住了好几个月!
直到秋收将之,刘恒那三个小崽崽,才被如今的梁王太后薄氏带回了睢阳。
甚至就在袁盎一行人抵达睢阳前几天,刘恒那三个小崽崽就已经再次启程,前往长安‘游玩’。
嗯,这次的借口是‘崽崽们思念夕日故友’。
听到这个消息,同萧延一同出使南越的平阳侯曹奇,都不由暗道可惜。
——当初,二世平阳侯引咎自尽之后,曹奇便曾短暂居住于未央宫中的石渠阁,和如今的小代王刘武做过几天‘同学’。
后来,陈平收买石渠阁史官,对刘恒的王太子刘启发动刺杀的时候,曹奇还曾帮刘启挡下过致命一击。
出于这个恩情,曹奇便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收到了刘恒不下十批次的‘谢礼’。
要不是曹奇担心刘弘误会,将其中大部分给退了回去,只怕使团此行南越,将会是‘举步维艰’。
即便如此,曹奇也从刚入睢阳时,只有几辆马车的‘轻车简行’,变成了如今车马十数量、奴仆数十的‘豪华出行’。
刘恒对曹奇如此大方,那是曹奇对刘恒的长子刘启有救命之恩;但对于袁盎、萧延二人,刘恒就没有多余的举动了。
对于二人,刘恒是一板一眼的招待——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礼物倒也有,但大都是客套性质、土特产性质的东西。
须得一提的是:刘恒对儿子的救命恩人曹奇是‘豪掷千金’,对于自己的生活,却好像要求并不高。
袁盎三人这几日自然是被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根据睢阳的舆论,刘恒平日里,似乎过的极为朴素。
每日的餐食,情况好点就是三菜一汤,情况不好,甚至很可能一碗粟米粥就对付了!
刘恒那辆破旧到足以编奏交响乐的马车,袁盎也有幸‘一睹真容’。
就这么说吧:就算沦落到街头要饭,袁盎都不愿意做那么一辆破车!
而刘恒却是坐着那么一辆随时可能散架的车,陪萧延、袁盎、曹奇三人,完整的观澜了睢阳一带可游玩的地方。
对于王宫,刘恒更是一切从简。
——早在高皇帝年间建成,自梁王彭越死去之后就一直空置至今的梁万宫,被刘恒毫不嫌弃的简单打扫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
睢阳城内更有传闻:刘恒下令,王宫之内的姬妾裙摆不能拖地,不能施粉黛,不能佩戴除发簪以外的首饰!
就连梁王太后薄氏,其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带着身边的宫女养蚕抽丝,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道德素养如此,对于梁国的治理,刘恒自也是让人挑不出错。
——能让手下臣子处理的,刘恒一概不干涉!
就算是到了必须要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刘恒的第一反应,也是猛吼一声‘上笔墨纸砚’,然后上书长安,请求刘弘的指示。
对于国内军队规模、日常操演,刘恒也曾几度请求刘弘消减。
在被刘弘以‘梁国位于关中门户,负江山社稷之重’回绝之后,刘恒更是把牙一咬,做出了一个让天下诸侯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根据刘弘去年颁布的《左官令》,将刘弘亲封为梁国中尉的母舅薄昭,给贬为了梁国‘左中尉’!
紧接着又上书长安,请求朝堂尽快派一个和自己没血缘关系关系,且能‘掌控大局’的右中尉来,接掌梁国兵权!
就这样,刘恒成为了汉室第一个主动响应《左官令》,并直接把波及范围提高到‘诸侯三公’一级的宗亲诸侯!
自那以后,不知有多少刘氏宗亲诸侯对刘恒咬牙切齿,一边骂其‘谄媚君上’,一边头疼于怎么应对《左官令》
凡事就怕有比对!
有刘恒跳出来做了示范,关东诸侯要是再不跟上,那就要坐实‘漠视朝堂律令’‘确实心怀不轨’的嫌疑了。
而刘恒,也顺利成为了刘弘向关东诸侯打响的第一枪。
——朕的王叔,身为高帝亲子,更是一门两王,都遵从朕颁布的《左官令》了!
你们这些歪瓜裂枣,是比朕的王叔尊贵?
相应的,刘恒在刘弘心中的‘安全系数’,自也是水涨船高,直逼‘人畜无害’的地步。
对于这样一个规矩本分的诸侯王,袁盎是无论如何,也确实挑不出来什么错来了。
即便位居九卿之位,家世在汉室显赫到‘无有出其右者’的酂侯萧延问起,袁盎也只能承认:如今的刘恒,确实坐到了一个本分,让长安放心的的诸侯王所能做到的一切。
如果全天下的宗亲诸侯都如此,那去年的齐悼惠王诸子之乱,就将会是汉室最后一次为关东诸侯的事头疼。
将来边墙有事,长安朝堂也不用在把不小的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关东诸侯‘可能不稳’的可能性上,好腾出手来,专心面对外部侵略。
但奇怪的是,袁盎对刘恒做出‘有楚元王之风’的评价之后,萧延本就不喜不悲的面色,竟隐隐流露出了些许不愉之色?
“典客即问,鄙人亦随口一谈,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袁盎似是随意,又似有些慌乱的补充,却并没有让萧延逐渐皱起的眉头缓解分毫。
就连一旁的曹奇见了,都有些奇怪的打量起萧延变幻莫测的表情来。
就这样,马车内原本还轻松写意的氛围,顿时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缓缓停下,车外传来马夫的轻唤。
“主君,前有丘,当折道南行了。”
听闻此言,没等萧延开口,袁盎便逃也似的起身,对萧延和曹奇一拱手,便赶忙告辞,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自矮丘以北踏上了前往鲁地的远途。
片刻之后,曹奇也是面色怪异的下了车,坐上自己的马车,思虑起萧延的异常举动。
感受着马车再次启程的跌宕,萧延不由长叹一口气,将车厢侧的帘布掀开。
望向远处依稀可见轮廓的睢阳城,萧延又哀叹一气,暗自摇了摇头。
“今日之梁王,与两岁以前,绛侯携忠臣参拜献玺时之代王,颇有迥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