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可耻的女人!!!”
幕北大草原,龙城。
看着自己的单于怒发冲冠的冲出大帐,周围的匈奴勇士们,不由都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目光。
——没有人想到过,单于今年第二次进入龙城,所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句···
“去,把那个无耻的汉朝女人带上来!”
冒顿一声令下,顿时就有几位粗狂大汉领命而去,从一座毡帐中,将一个明显做汉人打扮的女子拽了出来。
而那个女子,即便被推搡的踉踉跄跄,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丝恐惧,和慌乱。
“跪下!”
伴随着武士一声沉闷的低吼,匈奴阏氏馆陶被一把甩到了冒顿眼前的泥地上,发饰都有些散乱起来。
而对于自己的所为,那几个粗狂大汉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是单于庭本部,王族挛鞮氏的勇士!
对他们而言,唯二需要敬畏和恐惧的,就是头顶上的撑犁天,以及眼前的撑犁孤涂(单于):挛鞮冒顿。
除此之外,天地之间,日月所照,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能让他们低下高傲的头颅。
别说是一个汉人阏氏了,就算是母阏氏、左右贤王,都不行!
很显然,围观的龙城贵族、牧民,对此也都有着清晰地认知。
便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下,馆陶阏氏刘嫖平静的抬起头,按照汉礼,对眼前的冒顿拱手稍一拜。
“妾馆陶,参见吾主单于。”
听着刘嫖以一副纯粹的关中口音,用汉语道出这句拜喏,围观的众人纷纷露出了惊骇的目光!
倒也不是说,刘嫖说的汉语他们听不懂。
——想想也知道,作为匈奴政治文化最中心,龙城能容纳的人,显然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
在原本的历史上,霍骠骑千里突袭龙城,光是挛鞮氏王族,就抓了不下百位!
而现在,龙城内所容纳的人口质量,只能说与长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坊间有笑谈:在长安扔一块转头出去,砸到的人都得是千石起步,彻侯封顶。
照此来说,如果在龙城扔块儿转头,那砸到了人,只怕就是挛鞮氏起步,上不封顶!
而作为匈奴最有权势的贵族阶级,能在龙城有一块儿落脚之地的,都不大可能是连汉话都听不懂的二傻子。
真正让众人感到诧异的是:当着单于的面,刘嫖居然还敢说汉话,还敢行汉礼?
一时之间,无数到炙热而又崇拜的目光,同时汇集在了冒顿那年迈的面孔之上。
即便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但便是在这样的无声寂默当中,冒顿听到了一声清晰无比的呐喊。
——杀了他(她)!
这样炙热的目光,曾无数次出现在冒顿身边的勇士脸上。
最早的一次,更是直接导致冒顿‘从善如流’,向自己的生父挛鞮头曼,吹响了进攻的鸣镝。
可以说,冒顿在匈奴人心中的无上地位,几乎全都来源于此。
——当出现这么一个人,是大多数匈奴人渴望其死亡的时候,冒顿都会站出来,从腰间拿起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鸣镝,并将其吹响。
而现在,匈奴史无前例的出现了一个大多数人想要弄死,需要冒顿拍板的女人···
“自你远嫁龙城,顿可曾让你受过委屈?”
一声低沉的呵斥,将在场众人的心神吸引,就见冒顿背负双手,漫步来到跪着的刘嫖面前,满目寒霜。
“看看你身上的衣服。”
“想想你每天的吃食!”
“你的一切,都是撑犁天所赐予,都是撑犁的子民,大匈奴的勇士在供养!”
“你却恬不知耻的出卖撑犁天,出卖养育你的草原?”
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质问,冒顿便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马鞭扔到了身旁的长子,左贤王稽粥手上,便回到了上首的狼皮榻之上。
而左贤王稽粥,则是在刘嫖略带些诧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来到了刘嫖面前,将手中马鞭稍稍举起。
“说!”
“韩王部去了哪里!!!”
冒顿一声呵斥,顿时惹得在场众人嗡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向地上,那跪着的汉室女人。
韩王部···
跑了?
这怎么能行?
大家伙还等着吃肉呢!
一时间,便有数个幕北部族的头人站出身,正要就此发出询问,就听刘嫖轻启朱唇,语调中,竟是湖水般的宁静。
“妾不知。”
“自单于北上,幕北诸部便围攻韩王部众,韩王许是苦不堪言,躲到了东边,或是北海吧···”
刘嫖话音刚落,稽粥手上的马鞭应声而起,正要挥落,就听冒顿一声轻咳,才阻止了稽粥手上的马鞭,挥落到刘嫖的身上。
就在刘嫖暗松一口气,打算重整面容之时,一个人的出现,却让刘嫖再也无法淡定下来,嗡时慌了神。
“啊~”
“好奴隶~”
在刘嫖怒目圆睁之下,一个眉眼明显更像汉人,身上却穿着匈奴服饰,衣衫左衽的男子走到了冒顿身边,竟舔舐起了冒顿的脚趾!
冒顿则似是极其享受般,仁慈的摸着那男子的脑袋,目光意味深长的望向眼前,依旧跪在地上,满目惊恐的刘嫖。
“听说,顿不在龙城的时候,韩王经常出入龙城,和你见面?”
“好像连韩王的母亲,都和你关系不错呢···”
随着冒顿戏谑的语调,那趴在地上舔舐冒顿的男子也缓缓起身,跪在冒顿身边,满目仇恨的看向刘嫖。
“田丹!!!”
“尔非汉人虞?”
看清那男子的面孔之后,刘嫖再也绷不住古井无波的脸色,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若高皇帝有知,必遣天雷···”
啪!
刘嫖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鞭响传来,将刘嫖打倒在地。
感受着眉眼间传来的炙痛,刘嫖恶狠狠地瞪着眼,望向眼前满目冷然,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稽粥。
“你!”
“我是你父亲的女人!!!”
“你怎敢···”
啪!!!
又一次。
刘嫖未尽之语,再一次被那声清脆至极的鞭响所打断。
就见稽粥慢条斯理的蹲下身来,略有些怜悯的看向刘嫖,似是在屠宰牛羊之前,为自己的举措向撑犁天告罪一般,喃喃自语道:“你不是···”
“在匈奴,没有母亲。”
“你,是撑犁孤涂的女人。”
“永远都是。”
说着,稽粥似是不经意的撇了眼周围,确定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稍俯下身来,微微眯起了眼。
“无论谁是撑犁孤涂,你,都永远是撑犁孤涂的女人···”
言罢,稽粥便冷笑着起身,恭敬的来到冒顿的身旁。
而此时的冒顿,已经是站到了数丈高的土台之上,面向龙城内的子民,发表着自己的战争宣言。
“大匈奴的勇士们!”
“卑鄙的汉人,再一次欺骗了撑犁天的子民!”
中气十足的道出考场白,冒顿便猛地直起腰,瞪着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环视着周遭众人。
而周围的人,早在冒顿站上高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全然陷入了狂热之中。
就见冒顿头都不回,手指指向身后,已然是趴倒在地的刘嫖。
“汉人的皇帝,给顿送来了这个无耻的女人。”
“也正是这个女人,帮助狡诈的汉人,将我匈奴勇士们的猎物,给偷回了南方!”
“撑犁天告诉顿,现在,韩王部就在前往南方的路上。”
说到这里,冒顿傲然举起双臂,做出一个环抱世界、环抱天空的姿势。
“啊~英明睿智的撑犁天~”
随着冒顿的一举一动,在场的匈奴人,无一不陷入无边的狂热,乃至于癫狂。
但在冒顿做出这一副‘召唤神明’的姿态之后,嘈杂混乱的龙城,却一时之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无数人目光呆滞的望向高台上,那已经发须花白,却依旧傲视四周的老者。
而后,便是一道道五尺多高的身影,一个个跪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每一个匈奴人都知道,这样的冒顿,会为他们带来什么。
当所有人,包括左贤王挛鞮稽粥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单膝跪倒在地,右手抚胸,将头深深低下之后,龙城上空,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声。
随着号角声,人们又一个个抬起头,露出了那一双双充满贪婪,狂虐,以及猩红的双眸!
而在人群中央,冒顿不负众望的放下右手,从腰间取下了一支柱形长棍,又接过身旁勇士递来的牛角弓。
挽弓搭箭,箭头直指向南方···
咻~
当馆陶闻声抬起头,看到那支飞向南方的响箭时,耳边,却再也没听到那支响箭所发出的声音。
——因为整个龙城,都被一阵冲天吼叫所笼罩!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撑犁孤涂!!!”
听着耳边轰鸣的吼叫声,颓然平躺下来,望着偷听湛蓝色的天空,刘嫖不由身心俱疲,又莫名感到一丝释然。
“父王···”
“女儿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在晕倒前的最后一刹那,一段模糊杂乱的巨吼,传入了刘嫖的耳中。
“传顿之令!”
“召左贤王、右贤王本部八个万骑;折兰、白羊、楼烦部六个万骑;呼揭、浑邪、休屠、卢水、兰氏、须卜氏、且渠氏、呼延氏八个万骑,合单于庭十二个万骑,合力南下!”
“顿,要给汉人的小皇帝一个教训!”
“一个让他永生难忘,至死都不敢再招惹我大匈奴的教训···”
·······
八月的脑袋刚冒头,长城以南的汉室,便顺利迎来了今年的秋收。
准确的说,是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中原大地第一次在八月初进行的秋收。
自从华夏文明开始掌握农耕技术的那一天开始,‘农时’的概念,便成为了每一个汉人都铭刻在心的生存法则。
即便是在遥远的远古时期,耕种技术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贫乏时代时,智慧的华夏人也已经明白:应该什么时候把种子撒进田里,又该什么时候收获。
随着耕种技术愈发先进,华夏文明也从奴隶制社会,逐渐过渡到了半奴隶半封建社会,礼法、宗庙等制度也逐渐兴起。
而华夏历史上第一部历法:黄帝历,也借着‘农为国本’的思想纲要,出现在了华夏大地。
自此,节气的说法开始出现,并为华夏百姓广泛认同。
从那时起,神州大地的农业耕作,都是严格按照历法中对应的节气进行。
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堆肥,几乎都有特定的日子。
就连除草、灌溉都有明确的日子,那就更别提收获了。
——汉立至今二十余载,每一年的秋收,几乎全天下都是在同一天!
而今年,关中却出现早于粟米成熟期将近十天,就提前进行收获的奇怪现象。
有人说,这是因为南越王不恭,朝廷打算再次征讨南越,关中人想要早日出征夺取功勋,所以丢弃了农本。
也有人说,在少府粮食保护价政策下,天下已经不再缺粮食吃了,关中人已经不再看重农业,所以就敷衍的种了一年地,临了还提前收获。
但舆论传的再怎么五花八门,再怎么让人匪夷所思,都抵不过真相来的直观。
——在本该进行粟米收获的八月十五日,整个关中,都彻底完成了冬小麦的播种工作,开始了抢灌!
几乎是同一时间,少府出台了新的粮食保护价政策:正武二年春三月开始,粟米的收购价由七十五钱下调至六十钱,售价由九十钱下调至七十五钱。
突如起来的粮价变动,让关中百姓下意识慌了神。
待等回过神来,百姓却又纷纷开始盘算起来:明年家里能添几只鸡鸭,或者攒几年钱,能不能买回一头乳彘···
——春三月,那是百姓开始购买粮种播种的时候!
而今年的收获,少府依旧按七十五钱收购。
这样一来,关中百姓只需要从今年的收获中,留下足够吃到明年三月的口粮,将其他的粮食按每石七十五钱卖给少府。
等明年开春,少府便会把百姓卖出去的粮食,原价卖还给百姓做口粮!
一时之间,关中百姓可谓是喜大普奔,甚至有人出现在了未央宫外,对宫内的天子刘弘再三叩拜,口称圣仁。
而在宫中,刘弘却是一副眉头微微紧锁的模样,在一副军用堪舆面前来回踱步,眉宇间满是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