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风车?”
老者喃喃自语间,李君羡已然踏门而去,飘零的雪花打在滚动的风车四角,缤纷飞舞,坊街上传来动听的歌谣:“大风车吱呀呦呦地转,这里的风景真好看,天好看,地好看……”
有俊才感叹风车奇妙,不禁脱口道:“清风徐徐,车轮滚滚,好名,妙名!”
而那多情才子念起适才俾子吹动风车的妙景,已是想到如何一搏心慕佳人的倾城笑姿。好事的围观富贵更是不甘人后,吵嚷着乞求老者为自己也雕琢一架同般大小的风车,老者自是一一接下订单,交于徒弟练手。
此等潮流在任何时代都同出一辙,李君羡岂有不知,只是可叹大唐没有版权一说,如若不然,今日非得老者让出一两成利润,再加盟牡丹阁,坐吃红利,岂不美哉?
且说李君羡要寻的太史局承务郎李淳风,本应在皇城内的秘书省太史局常年供职,然自其改制浑天仪后,颇为李二重视,又因其一家皆为道门中人,李二便允其在家修行,如今应是居于临近城南安启门的安德坊。而延寿坊距安德坊骑马尚需一个时辰,更何况如今朱雀大街积雪未清,只能徒步前去。
街上行人纷纷,有冒雪观景者追逐嬉戏,亦有心切归家者步履匆匆,唯有李君羡背道而驰,一路向南快步疾行。
越是往南,人烟越是稀少,待手脚即将冻麻之际,巍峨的长安城正南门,明德门映入李君羡眼帘。抬首仰望,远处峰峦叠嶂之间,藏匿着一处银雪漫漫的仙山,便是道家久负盛名的终南山,那里如今可没有贪污受贿而来的别墅雅苑,唯有几间观宇容潜心修道之人避居。
李淳风定居于此,想来也是羡慕陶渊明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跨步向东迈过一坊,荒凉的安德坊如今只居住了寥寥几户人家,风雪扑面,依稀有两处较为宽敞的宅院坐落在西南隅。
临近坊墙的一户,乌头门上积雪藏了半面八卦镜,李君羡随手捻起门侧的木牌,上面以隶书写道‘太史局承务郎李淳风宅’,再一翻手,却是以篆书刻着‘黄冠子仙居’。
大喜之余,李君羡扣响门环,良久,不见阍者出来接待,心急之下,透过正门缝隙向内窥视,只见几株血色春梅盘踞在照壁四周,傲雪凌霜,院内却是空无一人。
正当他揣起守株待兔的心思,定要见到李淳风之时,曲廊尽头冒出一个头扎云角髻的圆脸孩童,张望着向正门行来,李君羡忙加重扣门之力,孩童应声答道:“来喽,来喽!”
吱呀一声,正门轻启一丝缝隙,孩童探出圆鼓鼓的小脑袋,仰头张望着身形高大的李君羡,奶声奶气道:“郎君可是来寻我家师父?”
“正是!”李君羡小施一礼,从怀中摸出那三寸见方的木匣,递与小道童,嘱咐道,“在下左武卫中郎将李君羡,来此向黄冠子求教,特备此小小礼物一份,烦请小道友帮忙转交。”
看清了李君羡绯袍两臂的瑞马纹饰,小道童有模有样地还了一个道礼,敞开大门:“家师正在后舍休息,天寒地冻,郎君请先入屋取暖。”
紧随小道童一路穿过简陋的前堂来到正厅,围在火炉前等候李淳风。正厅内杂物凌乱,几乎占据大半个空间,各个造型奇异,李君羡也叫不上名来,更是不知作何用处,不过那三重浑天仪还是认得。只是李淳风正厅摆放的浑天仪似乎比原有尺寸小了一号,也并非铜铸,想来是以此怀念已经置于凝浑阁的正版浑天仪。
“五郎亲临,小道有失相迎,恕罪恕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匆忙的脚步过后,一头束子午簪,身穿肥大宽松、黄色戒衣的身形俊朗青年飒飒入厅。
李君羡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貌,李淳风便嘱咐小道童去铲些春雪,好为客人烹茶,又亲自为李君羡寻来凭几安坐,其热情像极了宅在家中半年,突然有人造访。
或许也是察觉到自己举止怪异,李淳风手指不由自主地拨弄下颌短须,羞涩道:“小道居住偏远,少有客人来访,今日适逢春雪弄景,五郎又踏雪寻来,小道欢喜之至,失礼之处,切勿见怪。”
口中随意回着‘客随主便,哪敢轻言见怪?’李君羡的眼睛却是一直打量着这位推演未来,留下传世之作《推背图》,而名动千古的李淳风相貌。生于隋朝仁寿二年(602)的他,如今正值而立之年,即使从小修道,也难以压制身形间的灵动。观其眉宇疏朗,唇红齿白,隐隐存有少年气象,也是让李君羡想起了那句‘天才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尘世的污垢会阻碍他们思考。’
两人平日交际甚少,几度寒暄过后,李淳风似乎想起了什么,爽朗笑道:“小道在秦王府任职记室参军时,便闻骠骑将军李君羡常常单骑出列,为大军冲锋陷阵,战后亦是手不释卷,今日一见,果有龙凤之姿啊!”
“不敢、不敢!”李君羡抱拳还礼,“黄冠子聪慧过人,又精通历法,他日必为皇族赏识,得以造福世人。”
言罢,二人皆是仰天一笑。性情相投,促使李淳风二次热情迸发,正好小道童已经铲来春雪,李淳风推开左右,寻来一张案几,摆在跳动的炉火一侧,禀礼道:“小道手脚笨拙,不像五郎斫脍刀工冠绝长安,倒是从师父至元道人那里学得一手烹茶技艺,五郎若不嫌弃,小道今日便献丑了。”
来唐已有七日,饮食方面尚能接受,唯有这佐料充足的香茶,李君羡实在接受不了。不过看着李淳风如此热情,他也不好推辞,随即牙根一软,强装镇定地道了个:“请!”
小道童闻言,贴心取来一套精美绝伦的煎茶器皿,待一切事宜准备妥当,李淳风略一微笑,探手从飞鸿球路纹银笼中取出已然焙出水分的茶饼,置于一槽鎏金鸿雁流云茶碾子中,将茶饼碾制成粉,再借飞天仙鹤纹银茶罗筛除茶末。
此时炉火上的茶釜如鱼目微有声,李淳风手捻竹匙,从鹺簋(cuo gui)中取出细盐倾于釜内,不断调味。待釜内缘边如涌泉连珠时,取出一杓沸水搁在一旁,继而将量好的茶末猛然倒入,顷刻釜内茶汤腾波鼓浪,如奔涛溅沫,再将此前二沸之水倒入釜中止沸,以一柄纹草银勺搅动拍击汤面,培育汤花,浮沫泛于釜边,便是茶汤精华。
李君羡沉寂之间,五碗清香饽汤已然盛于眼前,不由脱口赞道:“茶器精美,茶艺更是精绝,黄冠子好雅兴。”
南青北白,李淳风将那通体透白的玉盏缓缓递上,绿色茶汤摇曳其中,喷香诱人,作了一个道礼:“当年随师修道,我年幼心性不专,师父便以烹茶技艺,教我修心,而今入朝为官,许久不作,生疏了。”
南墙的帷帐在寒风鼓动中呼呼作响,雪花翻飞涌入厅内,两人对饮几盏香茶,李淳风趁兴从小道童手中接过木匣,推于李君羡眼前:“小道愚钝,不知五郎所赠之物,作何用处?”
“测风!”李君羡说时,弹开木匣,取出玉叶,一口热气催动风车徐徐粼动,玉叶中残留的斑斓渐而化作一圈光影,紧紧抓住了李淳风的眼神。
“何以?”李淳风顺手接过玉叶,学着李君羡一般催动风车,时而轻捋短须,时而眉头紧蹙,越看越是入迷。
李君羡也不着急解惑,只待其脸上疑云纵横之际,这才摇手指向厅外,轻语道:“若以黄冠子口中之气化作厅外寒风,以玉叶化作照壁四周盘踞雪梅,一人吹之,花影粼动;九人齐吹,花枝乱颤;百人鼓动,必摧花败叶。”
思绪紧随李君羡的提点,李淳风星眸中渐渐凝聚一团智慧的光芒,却又听李君羡道:“若再将雪梅化作千里,清风掠过,动叶十里;劲风使来,摇枝百里;狂风席卷,落叶折枝千里尚未不可……”
看着李淳风一步步陷入智慧的海洋,李君羡端起案上最后一盏香茶,一饮而尽,苦涩漫布舌苔冲击味蕾,仍是难以抑制心中欢喜:文科生已经将想象力表达出来,就看李淳风能否提前领悟风的等级,若是有幸,再指点他造就出世间第一架风速仪,也未尝不可。
接受使命的召唤吧,李淳风,你就是那个世界上第一个为风定级的人!
寒风涌进大厅催动风车滚滚,犹如历史的长河奔腾在李淳风脑海,未来的科技化作一粒种子,埋进智慧的土壤,会孕育何样的绚烂,李君羡呆望着,希冀着。
茶釜内新添的雪水沸了又沸,炉内火炭终于忍受不住摧残,飘出缕缕青烟,随肆意的寒风卷积在飞雪漫漫的天空,小道童上前摇晃痴呆的李淳风,像是在摇曳本就属于天地间的一颗树苗。
良久,李淳风回过一丝神志,四周熟悉的杂物再一次填满他的而立之年,望着手中依然旋转不止的风车,起身拜道:“承蒙五郎指教,不知此物唤作何名?”
“唉!终究是时机未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