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屋舍极其宽敞,为了采光方便,南墙敞开,与后世的落地窗一般,春夏挂竹帘,秋冬挂帷帐,却始终顶不住冷风灌入,尉迟父子直到走进内屋炉火边,身子这才稍感暖意。
李君羡早年勇猛善战,常常单骑出列,为唐军冲锋陷阵,也是个头铁不要命的憨憨,此前曾与敬德私下比验身上挨过的刀枪箭伤,细数之下竟比鄂国公还要多上十几道,二人也常以此为荣,在几个孩子面前炫耀,尉迟宝琳自是清楚其身上落下病症的要害之处。
掀开李君羡贴身衣襟的一刻,一股腥红血气直扑口鼻,宝琳几次咬牙都没敢正眼去看,连那刀枪剑戟中闯荡半生的敬德也不禁嘶哈连连。
“五郎醒醒!”尉迟敬德摇晃着榻上病恹恹的李君羡,铜铃般的眼睛瞪地比小叮当还大了几分,只因近几年不断有昔日同袍累病在榻,继而阴阳分离。
数日前,他与程知节去金城坊看望秦叔宝时,昔日同袍竟被早年纵横沙场留下的病患折磨地不成人形。
常言道:‘文死谏,武死战’,自改封鄂国公以来,敬德几次请战都被视若无睹,心中憋闷的他只能坐在宣州每日喝得烂醉。年关回到长安,想着与昔日同袍互诉衷肠,不想又一位旧友累病在榻,叫敬德又怎能不心痛?
而他嗓门又大,这一呼唤,惊飞临坊屋檐下几只避雨的鸟雀不说,更是将院中正在怄气的母子二人引了进来。
二人一进屋,便目睹李君羡身上旧疮流下的滴滴殷红浸湿了茵褥。李义协再顽劣,也是没见过这般血腥场面,被吓得牙齿上下打颤,而萦娘更是在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指尖抠破了手心。
医者父母心,唯恐众人心切之下再生出乱子,宝琳帮李君羡止了血,安抚众人道:“阿耶、萦娘莫慌,叔父无甚大碍!”
打铁的憨憨也不是白叫的,敬德只管心切李君羡伤势,哪顾得儿子照顾病人家属情绪:“都这般模样了,还无甚大碍,你从懋功那学了个屁吧?”
闻言,尉迟宝琳满是心累地狠狠踩了一脚敬德靴尖,低声道:“好阿耶,你就别添乱了。”
说罢,宝琳长舒一口气,平缓了心情,搭在李君羡的脉搏:“容我先为叔父仔细诊脉,再做定夺。”
自武德九年后,尉迟敬德被加封为右武侯大将军,赐予吴国公爵位,同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一起实封一千三百户,四人一时间风头无二。正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那时年仅十七岁的宝琳就明白,依父亲的性子,没个人为其挡着背后的唇枪舌剑,早晚要吃大亏。
经人指点,要他去拜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李世勣,虽说被老家伙六拒门外,却也架不住他死缠烂打,几年时间从其身上学了不少处事之道,以及医理之道。
只是眼前李君羡的脉搏超出了他的医理知识范畴,明明脉象四平八稳,还有些小活泼,为何看起来虚弱不堪,像是随时就要撒手人寰似的?他不敢大意,一步一步仔细检查。
本以为母子二人会随便请个医师来,李君羡连串供的银钱都备好了,没想到来的却是尉迟宝琳。适才众人争吵中,他也是看出来,尉迟宝琳是个体贴人,而且以他这般仔细法,自己片刻便要露馅。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宝琳检查气色之际,李君羡忙挑了个眼神,又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宝琳正是疑惑,这一举动险些吓得他惊出了声,好在屋内啼哭不绝,这才不至于当场露馅,于是他趁势假作李君羡有话要说,附耳贴近仔细聆听。
简单几句,宝琳心领神会,故作哭腔道:“叔父还有何想说的,紧早交代吧,萦娘与义协都在一旁呢。”
此言一出,萦娘一头栽倒榻上,抱着李君羡放声不止,李义协更是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敬德忙拉过宝琳,掩声道:“适才你不说五郎无甚大碍吗?”
“唉,阿耶有所不知,适才进屋时,我见堂侧立了一株三人抱粗的参天银杏,遮住了大半个后院,且长安城地势低矮,夏日潮湿燥热,冬日寒风刺骨,日积月累,屋内湿气不散,叔父久居于此,旧疮早已深入肺腑,我也是无力回天了……”
闻言,敬德心下一冷,肃穆的面庞犹如挂了一层寒霜:“你那三脚猫医术,也敢定我兄弟死活,快闪一边去,待我去京大内请个御医来。”
“敬德兄且慢!”李君羡摇臂气若游丝道,“愚弟还有要事相拖。”
“拖个屁!你且稍作安歇,待我唤来御医,与你医好疮伤,你我再战上个百来回合,好让我过过瘾!”
眼见敬德推开众奴仆要走,李君羡心急之下,猛地咬破舌尖,借着咳喘喷将出来,煞时屋内惊叫一片,李义协忙扑将上去,哭噎着:“阿耶有事与协儿交代便是。”
宝琳见李君羡也是下了血本,拉住敬德劝了几句,敬德长叹一声,这才伏于榻前,静听托付。
抹去嘴角证据,李君羡眼神迷离,探手拉过敬德衣袖:“此生能与敬德兄结交,实乃我之幸事。我平生无有遗憾,唯协儿如今已是几近冠礼,仍未婚配,愿我走后,敬德兄帮忙物色一门亲事,为我李家留有余脉,以不负祖宗恩泽。”
此乃人之常情,敬德也不再推脱,一口应下。却见李君羡侧眼看向埋头嘤泣的萦娘,抚摸着她的发髻:“至于我妻,知书达理,蕙心兰质,随我同甘共苦一路走来,无有怨言,敬德兄若是有心,也与她寻个归处,免得我走后受人欺辱,我心不安。”
一番托孤之词,说得分外凄凉,啼哭中李义协跪在榻前,祈求道:“协儿再也不胡闹了,只求阿耶能睁眼看看我。”
母子同心,萦娘亦是紧紧抓住李君羡,生怕他就此撒手人寰:“我知郎君厌我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常拒你麾下兵将于门外,只要郎君打起精神,挺过此番病痛,从此我便再也不与她们出去游逛攀比了。”
“人生来天性已然注定,夫人又何必委屈自己,不如早放为夫离去,你也好活个逍遥自在。”
闻言,萦娘猛然立起,凤眸不知从何处涌进一股狠劲,四下张望不见心中所念,探手取下发髻上几支金钗,煞时,乌丝缕缕倾泻而下,半掩半遮梨花带雨的斑斑妆容,美的不可方物。
只见她一甩青丝,横钗于玉颈间,凤眸含泪,向死悲歌道:“郎君既已无求生之念,愚妻亦不愿苟活于世,就此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