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相持药室一天一夜,那女孩云都未曾言语过半句,慕容索以为她是个哑巴,不想长孙安业将其拢入怀中,轻抚安慰,云亦是对其关切备至,恍若一只温顺的小猫,从宽大的襦裙探出白皙的手指,为长孙安业梳理凌乱了的发髻。
都说古人长发及腰,李君羡还是第一次见唐朝女人将青丝披散而下,细如流水瀑布,密如万条垂绦,只是云的青丝不甚乌黑,稍显枯黄,亦有缕缕白发夹杂其中,而观其清秀模样,不过碧玉年华,想来应是长居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所致。
二人相依相偎,十分亲密,看得出来是父女关系,至于长孙安业不承认,可能与他一直带着面具有关,也可能是先前大理寺于大安坊勘察现场时,从皇甫林川指尖发现凶手患有松皮癣有关。
正思量间,药室内不知何人腹中传出咕咕作响之声,但听长孙安业哈哈一笑,挽手抚摸着云的秀发:“又饿了,我让五郎为你备些饭食。”
言罢,却又摇头温柔道:“算了,今日便由我亲自为你备饭!”
云显然是没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欣慰点头应是,满怀期待,痴望着长孙安业,四目相对之际,云脱口道:“还是云儿去吧。”
这时,李君羡才明白,自进入药室以来,这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被五大三粗的慕容索挟持,眼中无有一丝恐惧,并非不害怕,而是长居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除了长孙安业,几乎从不与其他人交涉,自然也就不懂人事,又何来畏惧可言?
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与一众贸然闯入兵卒,只不过是客人罢了。
长居于此,对布局十分之熟悉,云探手一扭香案下的机簧,石门应声而开,将欲离别出门之际,慕容索这才反应过来,长臂一挥,便挡住了云的去路。
“五郎不会如此心急吧?”长孙安业脱口道。
查验洪九郎伤势无碍,李君羡颔首道:“你二人也先出去吧!”
“这……”二人面面相觑,怎么也信不过泰然自若的长孙安业,而门外的寇氏兄弟看见长发披肩的云,也是大吃一惊。
“去聚义坛,招呼众兵士也筹备饭食,若雨势持久,恐我等一二日难以下山,应早做筹备。”
推搡二人出门,敞开一条道来,李君羡掩声对寇腾道:“你兄弟二人暂且守在石阶,在我与药室之人未曾达成约定之前,任何人不得再下来。”
事到如今,寇冲也不再遮掩:“麾下有令,我与兄长自是谨记,只是药室之人乃杀害我父母真凶,盘陀山响马真实寨主,法与情皆不可饶恕……”
“放心!”李君羡打断道,“我与此人也是初次谋面,并不相识,自是不会徇私。而常言道,兔子急了也咬人,既然此人有伏法之心,我等短时间也离不开盘陀山,不必太过紧逼,且容其交代完后事,至于他日如何定罪,朝廷自有法度,非你我能干涉其中。”
“莫要心急,也莫要狐疑!”一再劝阻,兄弟二人这才收敛了心思。
不倾片刻,聚义坛内已然筹备了几大釜饭食,贼首也已找到,便无需再让兵士驻留危险的盘道,全都聚集于聚义坛内,敞开阵势,准备一解雨夜烦闷。而云更是利索,短短一刻,筹备了一锅浓稠的羹汤,足够七八人食用,如此还嫌不够,又一头扎进药室旁的厨房,叮叮当当忙碌个不停。
有心劝停,却见长孙安业摆手笑道:“案食物,仅够云一人食用,还请五郎莫要见笑。”
七八人食用的大锅,比海碗还要大几分,一个看起来孱弱的女子一顿饭食用如此之多,李君羡一时间惊地哑口无言。
又过片刻,案七七八八摆满了各类食物,有平日常见的面饼、羹臛,也有山中野兽制作而成的鲊脯,除了味道相对寡淡,倒也称得是一桌丰盛宴席。
对席而坐,长孙安业诚然施了一礼:“我二人饮食禁忌颇多,慢待之处,还望五郎海涵。”
“可是因为身患松皮癣?”
闻言,长孙安业长叹一声:“我确是因身患松皮癣,而云不是。”
说时,拉过在一旁忙碌吃用的云,温声道:“我与五郎有要事相商,你且端几盘心爱饭食,回房中自用,待吃完后,记得自己熬药。”
“好苦!”绣眉一瞥,倍显楚楚可怜,云嘟囔小嘴撒娇道。
“再苦一年半载,便无需忍受,届时勿论吃喝玩闹,我都不会多嘴扫你兴致,快去吧。”
想来这话长孙安业不知说了多少回,云显然不信,却也很是乖巧的拿了一盘、两盘、三盘,额……垒了一座七层高塔,恍惚悠悠穿过回廊,一路向自己的闺房行去。
“如何?”
欣喜中长孙安业一连问了三次,李君羡这才从七层高塔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很能吃……”
“哈哈哈,何止能吃,原本我三个月往返一次,所备物资足够云食用三月,从前年开始,也不知是药草发挥作用了,还是云长大了,需我两月往返一次,到如今已是一月往返两次,都快吃穷我了。”
“可能是长大了!”李君羡意味深长道。
显然,长孙安业一时间没明白他话里意思,憨憨笑道:“确是长大成人了,不容易啊。”
“我是说,云长大了,懂得借用粮食与安业兄见面,从而满足相思之苦。”
“蛤?”长孙安业愣神片刻,也是回味过来,连连颔首道:“五郎着实心思细腻,想我陪伴云长大,竟不曾察觉其心思,实在不配称为父亲。”
“既是父亲,何不带回长安,想来赵国公府要比这荒山野岭更为容易照顾吧?”
“呵!”冷哼一声,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嘲笑,长孙安业长呼一口气:“我那位弟弟要能认云出自长孙氏,长安诸位王侯又岂能不告知五郎,我的身份呢?”
“想来不止是难言之隐吧?”
“何止!我与无忌兄妹乃是同父异母,无忌追随李二成就大事,筑建大唐,而光耀长孙门楣,反倒是我这嫡子为人不待见。立唐后,四位嫡子被迫改名,我原名长孙无宪,如今却得以长孙安业为名,实乃我长孙氏之耻辱。”
长孙氏的家事,李君羡没那闲工夫了解,但这长孙安业的平生也算是一奇,据他所言,自己所患的松皮癣是在隋末战争中,不甚染之。初时只绝皮肤瘙痒,一抓即红,继而身显现棕红色斑块,表面覆盖多层干燥的灰白色或是银灰色鳞屑,好似一串串铜钱紧贴身。
原本还都长在衣襟能遮掩之处,外人看不出来,渐而蔓延至手臂、手背,最难堪的是,竟然从背后爬到了脖颈,半张脸都无法见人了。而他年轻时,又极爱酗酒,病情越发严重,性格也就越发火爆。
之后无忌兄妹追随李二筑立大唐,作为嫡子,实在忍将不下这口气,在义安王李孝常的撺掇下,起了谋反之心,事情败露,由观音婢求情,免得一死,流配剑南道巂州。
经此一事,长孙安业彻底看破,半年之内就适应了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流配生活,却不想与他一同流配巂州五岁的女儿也染了这等折磨人之病。
一番徘徊,在部署好逃生路线后,长孙安业带着女儿消失在了巂州,秘密返回长安,拉下脸面,请求长孙无忌帮云医治,希望女儿别像自己一般,遭受松皮癣之苦。
当时文德皇后还在世,得知此事,立即唤了御医为云诊治,却得知云并非患了松皮癣,而是另一种怪病——不能长久接触日光。
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日光性皮炎,一种是患者因为日光的中波紫外线过度照射后,引起身体局部皮肤发生的光毒反应。令一种则是,患者本身对光过敏,如红狼斑疮患者一见到光,皮炎就会加重;也有本身对光不过敏,但吃了某些食物或是药物后,容易对光过敏。如吃莴苣、芹菜、海螺等,都容易导致光过敏。
依他所言,云所患病情,应该就是吃了某种食物或是药物后,引起的日光性皮炎,并非遗传的松皮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