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寻常而无趣的一天。
上班,日常开会,做实验。李慧弓着腰,半蹲在研究所一层的巨大直流式风洞内部,不住地爬进爬出。
固定模型,涂流场显示用的特殊油料,安装测量仪器,架摄像机。下班那一刻,脱下沾满机油和红色颜料的工装,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她的四肢都在打颤,酸痛得抬不起来。
生铁铸成的四方形风洞门,至少得有二十公斤的重量,她一个人合上的时候,差点闪了腰。
开车回家的路上,腰椎隐隐约约的痛感,让李慧很不舒服,她难得的点了一根红塔山。这烟是三年前从国内捎来的,当时带了一整条,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盒了。一直放在副驾驶抽屉里,不舍得抽,唯有乏得很了,她才点上一根。
有些呛人的烟草味迅猛地攻陷整个车厢。这烟劲大。尼古丁、烟焦油从肺部,沿着血管,一路扩散至大脑。她觉得好些了,至少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再发抖了。打开音箱,正播得是男女合唱的民谣 500 miles。
“如果你错过我的火车
你应知道我已远别
汽笛响彻一百里
我已离家五百里
我一文不名
我衣衫褴褛”
李慧跟着节拍,小声哼着熟悉的旋律,今天是大风天气,车窗外,道旁的树枝被刮得不断摇曳,叶子打着旋往空中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街上传来了尖锐的警笛声。不远处,红蓝色的灯光不断地闪耀着,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她的心头。
果不其然,一辆警车停在了家门口,旁边站着几个身着蓝黑色制服的高壮警官。李把车停在路边,快步跑了过去。
冷风宛如小刀,吹得人脸疼。
警车后,一个年轻黑人正被警察压着脖子,反剪双臂,制服在地。他已经戴上了手铐。另一个还在挣扎,很快也被反剪住胳膊,撂倒在警车上。那黑人表情痛苦,一个劲地喊疼。押着他的白人警官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一边给他戴手铐,一边笑着在跟自己的同事喊话。
高档社区,日系车,年轻的亚裔女人。警察很快判断出李慧的身份。
“太太,这几个毛贼入室盗窃。我们接到安保系统的警报,刚到现场。您最好退后,屋里还有个小贼。”有个中年人笑眯眯地向她解释着。
说话间,一个壮汉押着亚历克斯从屋里走了出来。男孩双手被拷在身后,一个劲地扭着膀子,警察用力推了他一把,少年往前猛冲一下,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放开我!我不是贼!”
“闭嘴,赶紧走!”男人又推了他一把。
亚历克斯被推倒在警车发动机前盖上,身后的警察按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往余温尚存的车盖上按了下去,少年金色的头发从那人短粗的五指间露了出来,在风中无力而凌乱地飘荡,他的半边脸瞬间红了,整个人还在扭动着挣扎。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吗?!我不是贼!”
“不许动!再动就是袭警!”这句话没说完,已经有警官条件反射似的往腰后摸枪。子弹上膛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李慧呆呆地看着,整个人都石化了。
她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掏出抢来的执法者,莫名有点儿腿软。
亚历克斯看见了她,冲她大喊。李慧吓傻了,她的脑袋里面卡了壳,眼前的一切,就像宽带卡顿时播放的电视剧一样,一帧一帧地掠过。
她看见少年张着嘴,缓慢而无声地呐喊,他的蓝眼睛注视着她,目光里蓄满了得救的希望;地上被压住脖子的黑人已经口吐白沫,正在努力地喘息,宛如一条脱了水的鱼;一个年轻警察,在此刻,冲她抛了个媚眼,似乎在示意她,一切都解决了。
一个呼吸过去了,与画面不同步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耳边清楚地传来亚历克斯的呼喊。
“李,救救我!”
这句话,这个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仿佛与她内心的某根弦产生了共振。
她在哪里听见过他的求救,不是在现实中,她梦见过这个场景吗?
“太太,太太!”年轻警察叫醒了她。
李慧眨了眨眼睛,终于缓过神来,“发生了什么?地上那个家伙,你们要是再压着他的脖子,不出半分钟,他就是个死人了。”
“还有,车前盖上趴着的那个孩子,他跟我住一块儿,不是小偷。”
年轻警察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你说他跟你住一块儿?”
“太太,他可是个惯偷。您别被小畜生那张脸骗了,他身上的犯罪记录可不少。”中年警官补充到。
“别叫我太太,他是我从救助中心接出来的,你们先放开他。”
按住亚历克斯的警察抬起头来,看了中年人一眼,松开了压住亚历克斯的胳膊,往后倒退了几步。男孩直起身来,双手仍然拷在背后,他直了直腰,冲着李慧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不那么凄惨的微笑,结果扯到了刚刚脸上刮出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身后的警察突然发力,一脚蹬在他的膝窝上,男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半身在惯性的作用下刹不住地往前冲,额头咚的一声磕在了柏油马路上。
中年人给了年轻人一个眼色,他便站在了李慧身后,要反剪住李的胳膊。她扭回头来,如同惊弓之鸟。
“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有权怀疑,你也是同伙。太太,我们想看看你的证件。”
“你们疯了吗?先放开我,就我这个体格,能做什么?!”她瘦的像个鸡仔儿。
偷盗?她倒是擅长钻地道。
“我住这儿,你松开我!”
“护照在车里,救助中心的工作证也在车里,副驾驶抽屉里。”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把那张没用的工作证给扔进垃圾桶,“你们要查就查,我配合。研究所的工作证在我身上,我自己拿!”
年轻警察十分怜香惜玉,并没使太大的力气,按住李慧肩膀的大手还轻轻捏了捏。她感到一阵恶心,但很容易就挣脱了。从包里摸出证件递给中年警官,李赶紧从地上扶起亚历克斯,他的额头都流血了。
这群土匪,哪里有半点儿执法者的样子。她在心里暗骂。
中年人点点头,把证件传给了自己的同事,李慧又在众人注视之下,从车里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证明材料。警官们才放下戒心,中年人又变回了笑眯眯地模样。
“给你添麻烦了,李女士,你确定,这个……”他指向亚历克斯,眼神略过站着的男孩,仿佛看他一眼都多余,“他,是跟你住一起的?”
“我提醒您,他犯过不少事,盗窃、伤人、斗殴、危害公众安全,您得考虑清楚,很可能,哪一天他就把您家给偷了,说不定还会捅你一刀。”李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警官撇了撇嘴,他俯视着她,压低了声音,“我只是提醒您,您实在没必要包庇这个罪犯。就算您不介意,他对社区其他居民也是个隐患。”
亚历克斯站在李的身边,没有人给他解开手铐,血流不畅让他觉得双臂有点发麻,看着身旁还不如自己高的女人,他心里翻涌过一股复杂的情感。
她露面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得救了。冥冥之中,他觉得这个人不会扔下自己。
他听不清警官正在跟李说些什么,但一定不是好话。警官说得其实都是真的,他就是个罪犯。但这次不是他干的,他没有想过去偷李的东西,他只想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
可是,仔细想想,没有人敢相信他吧?一个罪犯!
李的脸色很难看,她生气了,都是他惹得麻烦。
她会赶他走吗?或者,直接让警察带走他?
他不想离开这个收留自己的地方。他可以改的,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信他一次呢?
“就因为我是个亚洲娘们,还没有个白人老公?”李慧的眼圈有点发红,她的声音高了八度,而且在发抖。
“我住在这儿,你尽可以问问我的白人邻居们,我是个给社区添麻烦的人吗?是不是必须有白人作证,你才会相信我说的话?”
“我告诉过你三遍了,他是我昨天接出来的,他不是小偷,不是小偷,不是小偷!你听不见吗?你聋了吗?”
“查我证件,没关系的。想扣住我,我也没有把柄。可你睁大眼睛看看,他脚上还套着拖鞋!你见过贼进家门光着脚穿拖鞋的吗?!”
亚历克斯愣住了,李慧发火了。他第一次知道,有的人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女士,您别激动。”
“你闭嘴,给他解开!”李一把挥开了警官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别逼我告你种族歧视!”
“太太,也救救我吧。”被压在地上的黑人开口了,“我是他邀请来的,我也不是小偷。”
中年警官瞥向李慧,脸上的表情好似标注了一句话,叫做 I told you so。
“你认识他吗?”李慧望向亚历克斯,男孩摇了摇头。
“我相信他,警官,麻烦您把地上那两个人押走吧。”
“太太?”年轻警察开口了。
“女士!”李慧订正道。
“您确定吗?!”警官一脸不可置信,“我真的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我确定,出了事我自己负责,你们赶紧把人带走吧,我车还停在路边呢,一会儿就得收罚单了。”李慧挥了挥手,她已经很疲惫了。很快有人解开了亚历克斯的手铐。
少年活动了活动手腕,因为缺血而冰凉的指尖渐渐暖了过来。
两个人站在路旁,目送警车扬长而去。亚历克斯似乎想解释什么,李慧摇了摇头,径自去开车,把车停进了车库里。
她从副驾驶又摸出了一根红塔山,点燃。锁好车库门,脸上挂了彩的男孩儿还站在路边,低着头。
风停了,夕阳的余晖映在他孤独而瘦削的身影上,像一幅静止的油画。
李慧叫了他一声,冲他招了招手。
今天这场闹剧,不是他的错。
“回家吧,没事了。”她说。
那一瞬间,男孩猛地抬起头来。他注视着李慧,她站在阴影里,柔弱而又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