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章 梦的回声 (一)(1 / 1)职业是法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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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破碎的落地窗修好了。

之后一两个周的时间,生活就像更换过的玻璃,以全新的面貌,平静而稳定继续着。

李慧的工作并没有亚历克斯想象中那么轻松,周内常加班,有好多次半夜才回家。不加班的时候,她也并不闲着。休息时间,她总爱拉着他去公园跑步,去研究所附近的健身房锻炼。更多的时候,她就呆在二楼,不知道忙些什么。

不愁吃穿的日子,开始让男孩感到空虚。他窝在家里,除了偶尔需要打扫一楼的卫生,每天几乎无所事事。

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加国职业棒球联赛的决赛将在傍晚进行电视转播,本地球队蒙州百灵鸟对战汉密顿雄狮。雄狮队占据主场优势。百灵鸟队是去年的联赛冠军,李慧身边的朋友都希望这一场比赛能是它的卫冕之战。

研究所的年轻人,包括做毕设的大学生们早早地溜走了,一半的中年教授也难得提前下班。

全家聚在一起看橄榄球,向来是本地传统。奥古斯都教授还在的时候,玛丽总会拉着她和教授提前下班。她们两个姑娘挤在地毯上,胖胖的教授和同样圆润的太太就坐在沙发上,喝啤酒,吃炸薯条和烤香肠。

教授做的烤香肠堪称一绝。他爱用一种意大利生产的生腌肠,烤到皮微微爆开,内部的混合香料的肉仍然富有汁水,带着炭火的香气,李一个人能吃半斤。

四点不到,李就驱车往回赶。

她并不是百灵鸟的球迷,甚至对橄榄球这项运动都不十分感兴趣。如果不是留在家中的亚历克斯,今天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寂寞的周五罢了。

从街区有名的墨西哥餐厅打包了炸薯角,牛肉塔可饼,鸡肉卷以及牛油果酱,李还买了一大桶碳酸饮料。

抱着装得满满的纸袋,打开门,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少年的身影。

“亚历克斯?”没有人回答她。

在自己屋子里吗?李敲了敲客房的门,依旧没有动静。她轻轻扭动把手,推开了房门。

窗帘是拉开的,被子铺的很整齐。上个周末给他新买的睡衣叠得好好的,放了在床头。一旁的橡木桌上倒扣着一本俄文版的《静静的顿河》。书很老旧,封皮卷了边,纸页也有了磨损,不知道是亚历克斯从哪里翻出来的。

不在家,他能去哪呢?找朋友了?

也是,她算他哪门子的家人,大约也算不上朋友,顶多就是在一个屋檐底下的搭伙过日子的陌生人罢了。这个时候,也许他更愿意同聊得来的好友一起,而不是呆在这间安静地吓人的大房子里。

随他去吧。

李一样又一样地从纸袋里掏出吃的,摆了满满一茶几,从餐厅架子上取下一瓶没开封的威士忌和一个常年不用的水晶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她像从前一样,盘着腿坐在了地毯上,背靠沙发,打开电视机,随便找了部恐怖片,边看边吃。

天很快就黑了。

九点多的时候,她已经微醺,难得的困意让她有些恍惚。关掉电视,李慧开始玩手机。朋友们的脸书动态告诉她,橄榄球赛接近尾声,目前百灵鸟21-19,险胜,但汉密顿雄狮仍有反超的机会。

十点左右,亚历克斯回来了。他一脸的疲惫,换好鞋子,走进客厅,也没洗手,抓了一把凉透的炸薯角塞进嘴里。

“没吃晚饭吗?”李慧问到。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坐到她身边,捏起一个塔可饼,咬了一大口。半凝固的酱汁从饼的另一头滴了下来,落在他今天刚换的灰色卫衣上。

他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

李慧吸了吸鼻子,那是种臭臭的,暧昧的,让人眩晕,却又十分熟悉的味道。她无数次在M区街头与它相遇,吞云吐雾的流浪汉身上散发着这种臭味,底层帮派混混的车里残留着这种气味,死去的比利身上常年浸透了这个味道——那是燃烧过后的叶子烟,也就是大麻的气息。

最廉价的致幻剂,成瘾性低,加国的合法毒品。

亚历克斯咽下一整个塔可饼,拧开可乐瓶,往李慧用过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气泡从翻滚的黑褐色液体的底部涌现,上升,浮至表面,凝结为厚厚的一层白色泡沫。

少年端起杯子,准备一饮而尽,李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今晚上干嘛去了?”

她用了力气,攥住他腕部的手,指尖泛白。亚历克斯看向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说实话,我还会原谅你。”她像是变了个人,眼睛圆睁着,说话的时候,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像一只炸了毛的大型猫科动物。

她也许很可爱,但一定能致命。

“我今天真的没做什么坏事。”

李慧从男孩手里一点点抽走了玻璃杯,透明的杯体上留下一道油腻的指印。杯子被重重地放在了大理石茶几上,玻璃与石头相撞,发出巨大的脆响。杯中的可乐晃了晃,洒在白色的桌面上,留下了很明显的褐色污迹。

她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眯着眼睛,微微仰着下巴看着他,亚历克斯愣住了,他慌了神,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

她从来是温柔的,即使发脾气,她也应该是温柔的。

“你认识比利吧?”

李慧盯着少年,目光仿佛要在他脸上凿出一个洞来。

“你知道他死了吗?”

她眼睁睁看着他咽的气。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亚历克斯知道,他认识比利,也曾经偷偷去看过他,病房里,比利变成了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你今天到底去哪了?”

被李捏住的下巴很疼,亚历克斯额头开始冒汗。

“M区,我回去了一趟。”

“我真的没做坏事,你相信我。”

“你干嘛去了?不说实话就收拾东西赶紧走人,我现在就给你钱,你去抽个够。”

“我没吸,什么都没吸,一口都没有。”

男孩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指头,“我对上帝发誓,李,你别这样,可以吗?”

“别赶我走,除了这里,我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亚历克斯轻轻攥住了李的手腕,把她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放了下来。“我说实话,你别担心,我就是回家去了。”

“我原来的家,妈妈五年前的今天离开了,我就想回老房子去看看。”

他的眼圈开始泛红,已经五年了,漫长的好像过了半辈子。他好像又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五年前的今天,太阳落山后的漫漫长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他从打工的中餐馆回到家,公寓的门半掩着。他走进去,摸索着打开小小客厅的灯,母亲就躺在地上,到处都是血。

沙发上,地板上,满是喷溅涂抹的血迹。他都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地血,半个屋子都是红的。从那一天开始,他开始闻不得鲜血的味道,见不得别人流血,偶尔看见大片的红色也会一阵心慌。

廉价的地板上扔着妈妈装钱的饼干盒,打开着,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他知道是谁来过了,是那个人把她打死了。

“对不起,我……”李慌忙放开了手,她眼神游移,抓过玻璃杯站了起来,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不说这个了,你喝点什么吗?威士忌还是啤酒?我去拿个新杯子。”

“没关系,李,我从没跟你提起过我的从前。”

亚历克斯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没能成功。他拽住了李慧的手,“陪我坐一会儿,好吗?”

沉默了许久,少年开口了。

“老房子已经有了新租客,一大家子的侯赛因。[注:对拉美移民的歧视性称呼]”少年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吵吵嚷嚷的,真幸福。”

“你一定听说过吧,他们都说是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

亚历克斯从桌上拿起威士忌瓶子,“能直接喝吗?”

李慧点了点头,向他递过手中的玻璃杯“给我也倒点儿。”

“但我不怪他。我当然很恨那个男人,但我就是没办法责怪他。你看,我就是这么傻缺儿。”亚历克斯举起酒瓶,跟李碰了个杯。

“他原本是个很好的父亲,很体贴的丈夫。我小的时候,他会带我们一家去游乐场看烟花,会给我买玩具,给妈妈送大把的鲜花,一大束,一般的玻璃瓶都放不下的那种。”

“哪怕后来最疯狂的那一阵子,他还一直记得我跟妈妈的生日。喝醉了酒,也没钱买礼物,他就站在门外大声地唱生日歌,让我和妈妈都很难堪。”

“我不怪他,他已经疯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他吸毒之后,跟变了个人一样,就好像另一个灵魂占据了他的躯体。怎么能责怪一个疯子呢?他已经不是他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一切的起因甚至都不在他,他试着戒过,但戒不掉。”

“就像一片沼泽,我眼睁睁看他一个不小心陷落其中,越挣扎就被吞噬地越快。”

“我有的时候很害怕,害怕自己也有一天会变得跟他一样,疯疯癫癫的。我从没碰过不合法的东西。”

“李,你相信我,我怎么会想要重蹈覆辙呢?”

是啊?他为什么会想要重蹈覆辙呢?

他没有,他不想的。他跟父亲不一样。

亚历克斯灌了一大口威士忌,叶子烟燃烧过后的,淡淡的沉闷的臭味笼罩着他。

“我有的时候会想,我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我没有答案。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我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以后了。”

李慧觉得眼睛有点发酸,她端起杯子,嘬了一小口。

“你会有的。”

“你会赶我走吗?”亚历克斯弯下腰来,扭过头来平视李的眼睛。他也许有些醉了。

“不会,”李慧把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他。

她想安慰一下面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父亲杀了母亲,被接进救助中心,又被领养虐待,他过去的十六年过于沉重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开口了,“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我从前做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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