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
秦淮河边的长乐巷,是另一处热闹所在。
狭长的巷子青石覆地,粗糙的条石被岁月踏得光亮圆滑。青瓦下悬着轻薄斑斓的羊角灯,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上面,沉闷又悦耳。
丝竹管弦之声时不时地从各酒馆里传出,合着一股香艳暧昧,融在雨声里。
长乐长乐,靡靡未央。外头谁生谁死,又与何人相干?
雨下的有些大了。
巷尾的金轩酒馆突然传出一阵惊呼,一个约摸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被人拖着丢了出来,身后伴着一声尖利的骂声:“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竟是个吃霸王餐的主,下次再来非断了你的腿不可!”
他趴在地上久久未动,一身绸缎衣裳被撕得破烂不堪。
有人悄声议论:“经常有饿极的乞儿偷富家衣裳到酒馆吃霸王餐……”
是了,能吃霸王餐的人,除了贵人便是乞丐。而像他这般被人扔出来的,乞丐无疑了。
他侧头望向馆内,里面依然欢颜笑语,不曾有人将他放在心上。
他轻咳两声,缓缓蠕动着身子,艰难地翻转过来,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看不出来模样。
他盯着屋檐下闪烁着光焰的羊角灯,喉间突然发出几声冷笑:
我是乞丐?我竟然成了一个乞丐?
刺耳的笑声逐渐放大,淹没在嘈杂的街巷中。
不过是个乞丐,谁会在乎?
他原也不是乞丐。
如今世道变了,他不得不沦为乞丐。——或者说,沦落到这步田地,是他咎由自取。
他捂着胸口的痛处,颤巍巍地爬起来。
雨水冲去了他脸上的脏污,露出白净端正的五官,一头如墨长发凌乱地搭在宽瘦的肩膀上。
他挪动脚步,在雨中缓缓行走。
国祚覆灭,冷云凉雨,何处是归程?
他拖着疲倦多伤的身子不知走了多久,猝然昏倒在一棵梧桐树下。
再次醒来秋光满目,一片梧桐叶飘摇着落在他的鼻尖上。
他头脑发晕,浑身疼痛得起不来身。他微睁着眼,瞳孔涣散,一刹间仿佛看见了黑白无常。
“喂!喂!起来!”
一阵剧痛将他从地狱拉了回来,他嘴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哪里来的乞丐?大清早的真是触霉头!换个地儿死,你听到没有!”
话罢又是一顿脚踢,他疼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忽然一个柔软的女声传入耳廓:
“小六,你在做什么?”
“没……没做什么。”周小六谄媚地朝惊鹊跑去,“惊鹊姑娘有何事吩咐?”
“杨老板要去钟山寺,速去车行叫辆汽车过来。”
“是是是。”周小六连声应和,撒腿跑去车行。
惊鹊回身关门,蓦然望见地上的人。
她犹疑着上前看了看,只见他嘴唇苍白,瞳孔涣散,脸色发青——分明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惊鹊蹙眉掩口,又往后退了两步,她匆匆走回院子,无情地关上铁门。
这一举动被二楼的素蝶尽收眼底。
又是一场好戏。
惊鹊还未下场,一个小厮急声喊住了她。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箱子,一个装着如意冠,一个装着鱼鳞甲,皆是做工精细,用料上乘。
小厮昂首道:“这全副头面乃是叶三爷赠与,望惊鹊姑娘收下。”
众人艳羡不已,纷纷议论着惊鹊被叶三爷看中将是如何的大好前程。
而惊鹊看的明白:素蝶昨日当众拒绝了叶三爷,他自然拂不下面子。送这些给我不过是旁敲侧击,让素蝶去请他罢了。
惊鹊敷衍地说了些客套话,令打杂的收了放去后台。
她走进后台,正碰见素蝶,廊中烟气浓聚,许是等了良久。惊鹊不喜烟味,急步从她身旁过去。
素蝶一把捏住她瘦如柴干的胳膊,脸色格外地难看:“惊鹊。”
惊鹊呛了两声,捂着口鼻不悦地甩开她。
素蝶熄了烟斗里的火,回身再看,惊鹊正擦拭着叶三爷赠的如意冠。
素蝶走进来问:“戏园门口那个男子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为何不救?”
“世上乞儿多了,如何救得过来?我们已是泥菩萨过江,何必去多管闲事?”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胆小怕事,不曾想已冷心无情至此。”
惊鹊放下手中的如意冠,转头望她:“命与我不公,我何须对人间有情?”
素蝶叹息一声:“关师傅和我,不能暖你半分么?”
惊鹊冷面依旧:“关师傅已死,你又算什么?”
素蝶愣了愣,忽然拉过她的手:“我是你阿姊啊!”
惊鹊眸中的冷光倏然动摇,仍嘴硬着:“什么阿姊,少在我这儿占便宜。你是杨素蝶,和我没有关系。”
素蝶早已习惯她这个直炮筒的脾性,也不与她计较:“汽车开来了么?”
“不知,去问小六。”
惊鹊转向一边,拿起一块绢布在香油里蘸湿,轻轻润在妆面上。
素蝶倚在梳妆台上,不管惊鹊愿不愿,强行抓过她手中的绢布,俯身道:“我替你卸妆。”
惊鹊从未与素蝶挨得这般近,她身上香气隐隐,勾魂丢魄又沁人心脾。素蝶正要说话,惊鹊却意外配合地闭上了眼。
素蝶的手柔软温润,在惊鹊柔嫩的脸上轻轻游走,酥痒舒服。惊鹊沉浸在难得的温存里,心湖上覆盖的坚冰在一片一片地碎裂。
惊鹊舔了舔渗进嘴里的香油,睁眼道:“我饿了。”
素蝶噗嗤一声笑出来,蘸了清水为她擦脸:“好,你想吃什么?”
惊鹊瞥见案几上的鱼鳞甲,忽道:“这套头面,叶三爷本是要赠与你的。你的戏曾名动京城,真的不再唱了?”
素蝶扔掉手中的绢布,两指抓起案几上细长的烟斗,叹息极长:“你可知这叶三爷是何人?”
“不知。”
“洪华堂的名号你可听过?”
惊鹊摇了摇头。
素蝶在一旁坐下,嘬了一口烟,盯着惊鹊清秀的小脸认真道:“不要与叶三爷离得太近,他是一团能吞噬一切的烈火,与火相处终将自焚。”
顿了顿,她又道:“惊鹊,我会让你成为金陵城最红的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