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鹤高烧未退,直撑到张妈妈一行人走后才回房歇息。泠儿跟在一旁,煎药熬粥,照顾得极为细心。
素蝶不知个中恩怨,又不便前去询问,于是差周小六去打听事情缘由,夜深而归。
素蝶披了衣裳,靠坐在沙发上:“如何?”
周小六望见丝绸睡衣下若隐若现的玲珑曲线,不免心神荡漾,她问的话全没听见,只痴痴地盯着。
素蝶抓起桌上的物什扔去:“周小六?”
他回过神来,嘻笑着向素蝶一一禀来。
原来,泠儿四岁时便被父亲卖入凤仙阁,张妈妈见了她的容貌,直叹是块做花魁的料,于是雇来一个女乐师精心调教,想将她养成清倌人。
女乐师已到暮年,无儿无女孤独无依,视泠儿为己出,如寻常人家教养自己儿女一般,教她读书识字、针线女工。泠儿从此处便与别的清倌人不同,得了别人的真心疼爱,她的心中总存了一份俗世的儿女情怀。
泠儿长到十一二岁时偶然碰见汪奎,不幸教他一眼看中。但因泠儿尚未长成,张妈妈觉得时候未到,不肯让泠儿过早破身,便将她遣去伺候紫寻,不在前院抛头露面。
程澈去找紫寻时遇见泠儿,喜她天真活泼,常常与她说话,送紫寻的东西也会捎带给她一份。张妈妈担心泠儿抢紫寻风头,又送去女乐师家住了两年,年满十四才接回来。
按理道,这种自小养在青楼的女子应当做好了准备,期待着“献身”的那一日。可见过了墙外的人间颜色,哪里还会想要这空洞的瑰丽?
泠儿自是不甘。
铜臭、酒味、烟气、淫秽。
她越发厌恶,她想要逃离。
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走,一次又一次地被抓回来。一次又一次的鞭子,抽得她浑身是伤,没了力气。
直到那个恶鬼一般的人——汪奎又出现在她面前。
这回张妈妈不似三年前那般护她,而是将她推了出去。两人讨价还价,如同买卖一件物什,最终以高价买下她的雏身,定了梳弄之日。
泠儿不依,逃去乐师家中。汪奎带人寻上门去,双方争执中他一棍打死了乐师,将泠儿抢回凤仙阁。
途中泠儿决绝跳车,正滚倒在路边吃面的林小鹤脚下,她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直直地盯着他,满眼的委屈与怨怒。
林小鹤一时手足无措,懵怔许久,待他反应过来泠儿已经被人拉走。他一路追去凤仙阁前,赤手空拳打得持棍的十余人落荒而逃。铁骨铮铮傲然天地,像极了戏本中豪气潇洒的侠客。
说到这里,周小六啧啧赞叹:“都说戏子无义,想不到林小鹤竟是如此侠义之人。”
素蝶轻笑:“我这师兄一身侠胆,若非沦为戏子,必定做尽有为之事。”
周小六应和着:“是是是。那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那汪奎是什么来头?”
“他明面上是南京商会的副会长,背地里管着洪华堂名下一大半的赌坊呢。”
素蝶揉了揉太阳穴:“是一个极有势力的人。”
“还是叶三爷跟前的红人。”
“秦淮河边诸多秦楼楚馆,不乏美人,他为何非泠儿不可?”
“听说——”周小六故意压低声音,脸上是一副市侩的嘲笑:“他曾和严之先争过几个极为貌美的雏妓,却都被严之先抢先成事了。哦,那严之先,也是叶三爷跟前的红人,洪华堂名下的青楼都归他管。”
素蝶冷嗤一声:“原来如此。”
窗外鸡鸣,天边破晓。
院外穿街走巷的叫卖声越行越远,院里宛转悦耳的吊嗓声此起彼伏。
素蝶在楼上寻望一眼,不见林小鹤的身影。她掩了窗,从床边隐蔽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包裹,来到后院厢房。
她推开虚掩的木门,只见泠儿坐在矮凳上,枕着林小鹤的手臂正酣睡。一个药碗翻倒在一旁,残余的药汁将白色的床单润出一幅极简的水墨画。
泠儿闻见动静猛然起身,见是素蝶才放下心来,一双手却是止不住地发颤。
林小鹤握住她的手,“我在。”
素蝶忽然正色道:“你对泠儿可是真心?”
“自是真心,天地可鉴。”
泠儿感涕回头,正对上那双无限柔情的眼眸。
素蝶舒然一笑,将手中包裹递交给泠儿:“泠儿,小鹤虽呆了一些,却是有情有义,是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你们赶紧收拾物什,趁早逃了。”
“逃不得!”泠儿无力地推了推面前的包裹,“杨姐姐,您有所不知,洪华堂耳目众多势力极大,我若敢和林哥哥踏出这金陵城,他立刻就会丢了命!”
“既不能逃……”素蝶思忖片刻,犹豫道:“你若愿意,在这几日就与小鹤成事,婚礼延后再补。否则三日期限一到,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泠儿悄悄瞥一眼林小鹤,脸上含晕,点头应允。
林小鹤后知后觉,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你这就要赖账?”
“素蝶,你与我青梅竹马,竟不知我?”
林小鹤深叹一口气:“我虽是一个下九流的戏子,却也想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娶泠儿。若婚前成事,我与那汪奎何异?”
“呆子!忠义戏本看得忒多了!”
泠儿望向林小鹤,眼中蕴泪:“杨姐姐,我全听他的。”
素蝶摊开手中包裹,一根根黄金在晨曦下闪耀着金光。
“所有现银都在这了,还缺三根。”
林小鹤长袍一掀,跪地拜谢道:“我来南京是要助你重振丽景戏园,不曾想给你增添这么多麻烦。你必须受我一拜。”
素蝶哭笑不得,扶起他来:“呆头,你自小替我顶包挡祸,这便算是还你的罢。可惜北平家产无法变卖,不知缺的赎金该去何处补来。”
“无须担心,我去发封电报给致良,他定会解我燃眉之急。”
“是了,我倒忘了方致良。但只怕此事,不会容易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