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带好帽子,走进晶圆车间。违规漏出的几缕头发任性的飘扬在车间里永远毫无杂质的空气中,跳跃着,舞动着。眼睛里的光芒,照在在每一块玻璃,每一面不锈钢的面板,每一个茫然忙碌的工程师技术员的脸上,再带着喜悦反射回来。她在寻找三十娘的踪迹。
陆承武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一串串代码,那是精确到微米的厚薄的指标,通过精确的激光测量,换算成计算机能识别的二进制,最后谱写出来的诗。这生僻拗口的诗篇,自己是少数能懂的几人里最炉火纯青的。
“哎呀,这么努力,看来是遇到难题了?“陈静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晃悠到了陆承武旁边。
“没事,我就是仔细看看这批货,好像和之前那些批次都有些不一样。”
“好——像——和——之——前——那——批——次——不——一——样——“陈静学着蜡笔小新说话,”那你先忙吧,不打扰了!”她把不打扰说的特别俏皮,流露出欲言又止的马脚。
“有什么事?”
“你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吗?”陈静歪着头,“大家都叫你三十娘诶,是这么闷的一个人吗?”
“小丫头,你懂什么啊?人家乱喊,你也跟着乱喊。“
“六乘五不是三十吗?你那么秀气,像个大小姐。所以叫三十娘。”
“你哪里人啊?”陆承武并不生气。这个身材凹凸有致,线条修长,长着瓜子脸的女生,虽然是新来的,但已经是众多工程师们讨论的焦点。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漂亮的双眼皮像是纸折的一样,整齐,直至眼角。最勾人摄魄的是乌溜溜的黑眼珠将一双眼睛撑的满满的,而剩下的那抹眼白,白的彻底,类似青花瓷的白瓷在蓝色衬托下的那种青白。眉毛浓密而精巧,上下两侧像是约好了朝中间挤着生长,在眉弓处汇聚在一起,然后再朝外眼眶蔓延,直至将眼睛完全包围。眉毛长过眼,这是美人的标志。陆承武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虽然上海的美女如云,自己身边的奈何要不浓妆艳抹,否则总也要略施粉黛。像这样素面朝天的,却找不出一丝缺陷的原生态美人,在自己二十二岁的成长里,见所未见。其实自己早已知道陈静是来自湖北山峡,可还是忍不住用这么一句无聊透顶的废话打开局面。
“玫瑰香,桂花香,不如湖北豆腐香。奥迪车,宝马车,不如湖北自行车。芽台酒,路易酒,不如湖北大米酒。葡萄干,鲍鱼干,不如湖北萝卜干。“
”那就是湖北啦?“
”北京大,上海富,不如湖北一颗大榕树。“
”上海怎么惹你了?“
”哎呀,你没得意思。走了。“陈静身子一转,背着双手走开了。
陆承武欲言又止,暗自嘲笑自己嘴拙。正当自己还在回味到底哪里显得无趣了。陈静居然又踱了回来。
”天有情,地有情,不如湖北人民好心情。“陈思嘟着嘴,”今天本小姐心情好。陪你再聊个十块钱儿的吧。“
”那你想怎么样?“
”你这种大学生,一般啊,都是嘴上功夫好。什么英语啦,日语啦。现在咱们说顺口溜,如果我赢了,刮一下你的鼻子。你赢了,你也可以刮一下,好不好?“
“好啊!”虽然实在是幼稚的游戏,可陆承武却无法拒绝。
“蓝教练是女教练,
吕教练是男教练,
蓝教练不是男教练,
吕教练不是女教练。
蓝南是男篮主力,
吕楠是女篮主力,
吕教练在男篮训练蓝南,
蓝教练在女篮训练吕楠。“
陈静口齿清晰的说的又快又清楚。陆承武要求分开四段,也口齿清晰的复述了一遍。陈静举起大拇指,表示可以,这下轮到自己了,他想了想,说:
”纯羊毛额标志,城隍庙额包子。
庙里一只猫,庙外一只猫。
庙里猫咬庙外猫,庙外猫咬庙里猫。
到底是庙里猫咬庙外猫,还是庙外猫咬庙里猫。
一面小花鼓,鼓浪画老虎。
宝宝敲破鼓,妈妈拿布补。
布、鼓、虎、虎、鼓、布
勿晓得是布补鼓,还是布补虎。“
“你耍赖皮!”陈静抗议着说,“你这家乡话,我怎么会说?”
“那你输了啊?”陆承武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
“且慢!”然后居然也八九不离十的照着陆承武的口音说了一遍。陆承武听她有些跑调,但总体能过关的上海话,双手立起大拇指。陈静马上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哥哥挎筐过宽沟,
快过宽沟看怪狗,
光看怪狗瓜筐扣,
瓜滚筐扣哥怪狗。“
这个没有难度,陆承武心想,基本上是送分题啊。然后头摆尾巴摇的带着胜利的喜悦,把绕口令用更快的速度说了出来。
“望江楼,望江流。
望江楼浪望江流。
望江江流楼勿流”
陆承武用上海话说出这段绕口令的时候,陈静几乎一句也没有听明白。只见她瞪大眼睛,把嘴巴鼓成蛤蟆似的。最后泄气的说:“你赢了!”然后把那个小巧而微微上翘的鼻子,顶了上来。“刮吧!”
“算了,让你一回吧!”
“不行,你小瞧人。”
陆承武感觉到心跳加快,战战兢兢的抬起手,顾不得掌心的潮汗,伸出食指,弯成一个小小的七字,然后用指关节第二节,轻轻的刮了一下那鼻尖。感觉到的那一点细微的柔软和温热,让自己心里某些深处的多米诺骨牌“轰”的一下,坍塌了。
陆承武当初一直都是想考上海外的大学的。而如此大逆不道的舍近求远被所有人视为愚蠢。陆妈妈只生了陆承武一个独苗,除了父母之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囡囡长囡囡短的叫。除了囡囡,还有小祖宗,小滑头,讨债鬼,拆家棚等外号。陆承武的父亲是知青,下放到安徽芜湖的一个小县城里,直到三十多岁才回上海。和一个小自己十岁上海小姑娘结婚时已近不惑之年,等到陆承武出生,父亲在开的两个小超市间来回奔走,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倒是母亲秉承着上海人的勤劳和细腻,把陆承武生养的油头粉面,齿白唇红。自小就文静,懂事。但也内向,少语。
到上高中时,家里已经典型的上海标准小康。不像别的青春期男孩,陆承武的叛逆似乎十分少有。唯一和父母对着干的,也只是透漏自己想上外地的大学。以他那拔尖的成绩,有些十分尴尬。如果按照他的意愿去北京,那清华和北大是没什么把握的。这样如果放弃上海的复旦交大同济,去选择北京别的学校,自己也没有多大动力。所以没让父亲母亲担心,踏踏实实的选择了上海本地的学校,然后也顺利的上了同济大学。而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迟来的叛逆貌似又苏醒过来。执意不愿意读研究生,而要选择就业。父母这回没有多做阻拦,可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儿子选择了一个南方的城市,而且是个名字说出来就让他们有些皱眉头的地方。
父亲在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说服了母亲,最终陆承武怀着胜利的终极喜悦,登上了南下的飞机。但是也怀揣着和母亲的一个约定。
东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好,可也没有想象的坏。三点一线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枯燥。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让自己废寝忘食。也许工厂真的是很多男人的天堂。车间里摆满了精密的机械设备,仪器,各种洗涤的溶液在巨大的管道中翻滚,滴滴的贴片式蜂鸣声的报警声,以及传动装置那精确的走位,都有强烈的未来感,极大的刺激着陆承武的学习欲望。
虽然只来了一年,已经快速的被提拔为组长。以他的学历和工作能力,在整个车间没有人怀疑他的提拔有任何不公正。甚至连孙亚威对陆承武也心服口服。从下往上,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到梁括,卡特,没有人能抵御严谨,细致,好学,积极的陆承武。他对产线整改提出的意见,总是显得合理,科学而高效,生产部把他奉若神明,连高层也总是垂询他的一些意见,而每当他兢兢业业的诚挚无比的给出意见的时候,人们总是奔走相告,生怕执行的过慢,而被人讥讽。他对某些坏品的分析,而像相关部门提出分析意见的时候,对方也总是被他友好,到位的,有理有据的,层层迭进的优雅知性所折服,而十分配合的进行部署解决方案。然而,此时的陆承武并没有热衷于宣告自己的成功,也没有精神百倍地去坚持自己的改善工厂的使命——他成了折翼的天使,心事重重,不知所措,茶饭不思,心神不宁,决意要暂时忘掉生活中其余的一切,只因他被陈静的爱火闪电般的击中了。
而最令自己无法面对的是,与母亲的约定。三年内,女友何田田研究生毕业,回家结婚。
大学毕业时候,陆承武和女朋友已经谈妥,三年时间给自己历练,也让田田努力读书,而三年后,陆承武回上海发展,两人结婚。何田田是母亲的闺蜜的女儿,幼儿园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是个十分胆小内向,温柔恬静的女孩。她父亲是个银行职员,母亲是陆承武妈妈医院的同事。两人几乎算是两小无猜,即使不在一个小学初中,但双方父母定期的聚会,见面,甚至结伴旅游,自然而然,亲密无间。何田田的父母对陆承武这样才貌双全的准女婿没有任何挑剔可言,而陆承武的父母则认定自信贤淑的何田田是儿媳妇了。在这个最开明,最繁华,最国际化,最洋气儿的上海市,居然这样如同指腹为婚一般,互订终生。陆承武对长得和自己一样皮肤白皙,恬静可爱的何田田没什么意见,从小时候牵着她的手到动物园看猴子,看猩猩,一直到大学的时候,像别的情侣一样,在花前月下牵着手。没有一丝不妥,没有半点怀疑,这就是自己人生的另一半。他心无旁骛的珍惜着这份感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直到陈静用手在他脸上掐下去的那一刻,他感到地动山摇,浑身乱震,五脏六腑都要炸裂的感觉。
自己是败在了那个所有人都知道,却所有人都无法说清楚的“化肥挥发”的绕口令上的。陆承武没有料到陈静没有刮鼻子,反而伸出双手,有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双颊。由于身高的差距,陈静几乎贴了上来,再最后掐着脸庞的一刹那,几乎像是吊在自己身上,那一瞬间,二十岁少女的身体紧贴着陆承武那荒芜,而崎岖的胸膛。
陆承武强忍住要张开双手,搂住陈静身体的冲动,大气也不敢喘地任由陈静慢慢的掐完,然后缩回双手。他鼓起勇气,迎着陈静的脸,却看见她双眼躲避着自己的视线,满脸通红,却又有些明显的心满意足,羞赧的迈着轻盈的步子,袅袅婷婷的转身离去。走到车间门口,才回头看了一眼依然愣在原地的陆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