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下来的虫子，漂亮的像个女学生。穿着一身便衣独自走过狭长的巷道，孙雷等一行人尾随其后。待走到吊脚楼处，已全然没有了城市灯火的侵染。吊脚楼木板阶梯的下方笼罩在阴影里，但是以上部分被倾泻的月华铺满。四周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也听得见。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昼里那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香。中国西南的春夜是柔和的。孙雷和缉毒组的新同事分别藏身在阶梯下方的各个隐蔽处。在那不轻易见到的月华里，腾冲三月的杏花若雪。两个特警1258，1259的03式亚黑的枪管从阴暗处伸出，也沾染了月光。另外几人和孙雷一样带着92式。孙雷的手枪被捂热了，虫子每一步都揪动着他的心。

这里地处边陲，和缅甸相距不到百公里，比最近的云南保山市都近了数倍。

在腾冲和保山来回无数次的孙雷连续四次和段问擦身而过，接连几次抓捕被喊停，因为不具备抓捕条件。从大年初二开始，整个春节就被耗在这里，自己主动请缨加入抓捕队，主要还是因为虫子。自从这个案子被重新翻出来，赵队长被调走，这本合孙雷的心意，但是虫子居然要求临时调到刚刚查出下落的段问抓捕行动组里。

虫子从去年开始，突然变得不爱说话，但爱打扮。大大咧咧的可爱性格逐渐消失，一百二的体重刷刷的掉，她正以显著的速度变美。大家都笑她不爱武装爱红妆，刺探她坠入爱河的情报。小刘说她肯定是被某个二代相中，又笑她兔子想吃窝边草，肯定是想嫁给孙队。虫子对这些都一笑而过，却依然日渐消瘦。直到最后变成一枚警花。这种蜕变，在孙雷看来，无非是儿女情长在作祟。直到每次出任务，她都愿意把最危险的揽在自己身上，他才觉得不妙。他生气地对虫子说：丫头你这是寻死。

虫子再不对孙雷的哥们取笑有任何回应，不过但逢加班，加餐她依然陪着大伙儿，只是她的话语和她的体重一样，日渐式微。她变得更显眼，更引人注目。据说，她的追求者真的多了起来。这在二十五六的年纪，本是无可厚非的，那些追求者的条件即使参差不齐，都被她一一回绝。孙雷本来打算好好的理一理，用自己的基本演绎法来推断一下，最终在她忽冷忽热的情绪里迷失，接受了自己终将失败的基本事实，直到孙梅有一次认真地对他说：“你看不出来，虫子是喜欢你的吗？你这样长得跟癞蛤蟆似的，果然天鹅一般都会看错眼。”虽然当时孙雷哈哈大笑，连说荒唐，但也开始格外留意起她来。连他那迟钝的心，也终于感受到虫子的温柔，是在去年四月份。

那是在追踪常平3.7凶案的歹徒时，第一次出警协调不利，导致两名辅警被刺伤，也导致十名犯罪嫌疑人里的七名潜逃，打草惊蛇大大增加了抓捕难度和成本。好在三名主犯不知什么缘故没有出城。两天的摸排后，孙雷和小刘还有几个联防队的辅警将再三确定过的三个嫌疑人围堵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巷子里。为了不打草惊蛇，孙雷和辅警队长加两个兄弟便衣抓捕，其他人制服守在外围。基于凶案的背景调查，深知危险性，四人换上防弹衣防刺。只有孙雷一人携带一把15发的92，剩余三人只有甩棍。当四人靠近出租屋时，虫子也穿着便服出现在楼梯口。正打算踢门的孙雷差点一个趔趄，收住势，压低声音对虫子吼道：”你来干什么！疯了？”

“我怕你出事！来帮帮你！”虫子眼圈红着，也压低着声音回应着。

“你神经病啊？你个破丫头，不是帮倒忙吗？快滚开！”

“不行！”虫子咬紧嘴唇，无比坚定地转身走向门口。

“回来！”孙雷眼睛都要瞪出血来。其余三人地手握甩棍看着两人闹别扭，面面相觑。

虫子把屁股朝向孙雷，掀起夹克衫，露出别在腰后的手枪。孙雷气得恨不得一脚踹在她屁股上，却见她整理好衣服，走向房门。并抬手开始敲门！

”妈的！“孙雷一咬牙，往旁边一闪。

”你好！”虫子敲过两次门，没有回应，她镇静地对里面喊了一声。

第三次敲门的时候，里面传来脚步声，孙雷猜测对方穿着塑料拖鞋，加上天气已经很热，应该是短袖短裤的装束，料想刀具不会随身携带。

”谁？“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住隔壁的，上夜班，能不能帮个忙？唉~昨天晚上跳闸，想把电表拉一下。“虫子把声音压得嗲嗲的。孙雷一阵鸡皮疙瘩，又想笑。

”没空。“男人警惕地拒绝了。

”大哥，太没意思了吧？“

里面传来笑声。虫子没办法，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旁边的辅警和孙雷。这时门却开了一条缝儿……孙雷的血嗡的一声直往头上涌，握着手枪的手一下子汗像炸开来。

“隔壁啊？隔壁没见住了……哟，美女啊！”男人将鼻子伸出门缝，像狗一样吸着鼻子。

“怎么样，能不能帮帮妹子这个小忙？”虫子把有限的技巧都使出来了。恨不得两个眼睛飞快的忽闪，只求能打动眼前这个矮小，黝黑，浑身散发出汗臭的男子。

男子把头缩了回去，只听见里面又传来笑声，玲玲朗朗的声音，男子伸手打开了门背后的锁链。虫子退后一步，孙雷和三人一拥而上，并大喊：“不许动！警察！”

厨房传来一声巨响，孙雷拿枪对着床上两男子，三个辅警冲上去瞬间制服他们。孙雷马上朝着厨房冲了进去，然后厨房里猛然传来乒乒乓乓的金属碰撞声，脚踏在地板上发出的摩擦声，橱柜门类似被猛地打开、关上的巨响，已经头碰撞在砖墙上的闷响。虫子拔出手枪，冲进厨房，看见孙雷压在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身上。男子的手臂被反剪到身后，扭成不自然的形状，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菜刀，被孙雷用膝盖顶着手肘已使不上劲。男子的脸上沾满了地板的尘土，嘴唇和鼻子向外渗着血，但眼睛血红，两脚不断挣扎。虫子踩住男子的手腕，男子识相地松开手。弯下腰，拾起菜刀的时候，虫子看见孙雷的额头开始往外冒血。

这时楼梯间里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小刘等人也冲了上来。上完铐子，虫子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一块毛巾，压在孙雷头上。

从那天开始，直到孙雷重新上班，虫子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孙雷。直到小叶周末放学来孙雷房间里，虫子也赖着不走。每天到很晚才回去，其实孙雷只是被划了一道小口子。休息了两天加一个周末，就开始上班了。

此时，孙雷已经和小叶同居半年多了，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极少，小叶周末也要往厚街跑，课程紧张的时候两人一两周也见不上一面。她突然有一天百般温顺，主动委身于自己，孙雷到现在也没想通是怎么回事。

虫子暧昧的状态，有时他突然想起孙梅的那句话，不用基本演绎法，也能明白些什么。他不知道该不该跟虫子说清楚，照理说虫子只是性情大变，并没有挑明。万一说破了，以后就尴尬了。他从此开始刻意地和虫子保持了距离，此前值班可以和虫子一起，共用一盆水洗脸，共吃一盒泡面，共躺一个沙发，出去侦查的时候，两人搭伴，孙雷打瞌睡，就换虫子上。那时的虫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胖子。性别不重要，因为没人会有什么顾虑。虫子也感觉到了距离，她却走了极端，开始主动申请一些比较危险的任务，脏活累活冲在前头。

孙雷看着虫子慢慢地走向吊脚楼的门口，门虚掩着，虫子轻轻地推开门，直接走在院道上穿过露天的院子，院道两边栽满了杏树，院子大概两百来平方，尽头有一栋两层半的别墅。大厅灯火通明，二楼的灯却没开。孙雷一行人穿梭在杏花林中，全副武装的特警紧随其后，所有人隐藏在杏花下的黑暗中。虽然有月华掩护，但所有人都紧张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果有人放哨，虫子自然是暴露在外的。她今天的身份是送餐员。火红色的衬衫上衣，黑色的裤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挽成发髻。右手拎着一个口袋，里面放了四个快餐盒，几瓶劲酒。左手拿着一支笔和一本账簿。她的步伐沉稳，果断，像一个来过无数次的送餐员。

“诶！这么晚才来！”大门开了，一个胖胖的男人两手插在口袋里，听口音不像是云南这一带，反而像是广东广西的。

虫子笑了笑，没理他，把东西放在地上。把左手的小票递给他：“老板，总共一百七十元。”

男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虫子，左手从口袋里抽出，两张准备好的百元钞票交给虫子。虫子从口袋里找零钱，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眼睛看向杏花林。突然转身就跑！虫子一跃而上，用伸手扯住男子衣服，男人体胖跑得并不快，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拔出一支手枪，这时杏花林里窜出七八人，男子看见制服，举枪射向领头的孙雷，虫子猛地抱着他的手。男子咬牙开了枪，虫子无力瘫倒，双手却死死抱住男子的手。但已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两个特警制服了胖子，同时间剩下的人冲进大门。孙雷手指扣好枪机，大厅有一人跪在地上，两手举起。右边厨房有一人冲出，朝大门方向开了一枪，03式脆响起，对方中弹倒地。左边小卧室门被关了起来，一名缉毒警踹开门，另一位举盾牌进入，里面马上想起爆豆般急促枪响。二楼有人探头朝楼梯口开枪，孙雷一咬牙冲了上去，只看见一精壮穿黑背心短发男子朝阳台跑，并回头慌乱开枪。孙雷一眼认出此人是三年前在东莞中堂温馨港的段问。他站定，举枪，扣动扳机，枪口轻轻地跳了一下完成了抛壳动作。段问被击翻在地上，他挣扎着把手枪递至左手，回头对孙雷进行瞄准。几乎同时孙雷的枪也响了。孙雷突然觉得脚发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从大腿传来，不是痛，是无力。但是心率飞快，并有轻微的晕眩感，孙雷马上卧倒，以沙发做掩体，飞快地探出身子对着地上的黑影连开数枪，直到打空弹夹。他听见外面的枪声也停歇下来，但是到处都有警员大声喝骂，隔了几秒钟，他又探头察看茶几处躺着的黑影，没有任何动静。他松了一口气，此时大腿越来越胀，血流满地，像蛇般爬至沙发底下，裤子湿透了，暖呼呼的。”虫子……“孙雷试图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暗骂了一声：”不会命根子没了吧？那老子干脆也别活了。“。孙雷又检查了一下配枪，确认已经没有任何剩余弹药。

特警1259举着枪上楼的时候，看见孙雷躺在沙发旁边，像是睡着了一样，嘴巴叼了一根没点燃的烟，地上全是血，马上大喊支援。

孙雷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虫子的脸。他伸出手摸了摸，湿漉漉的。”靠！会哭那肯定不是仙人。“

所有人都哄的一下笑了。孙雷转了转脑袋，自己躺在担架上，小刘等人都在，一个胖胖的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上前来握了握他的手，旁边有一个人举着一个黑色的大摄像机，他感觉全身麻麻的，眼皮都难睁开。

”可以了吧？“隐约听见胖胖的男人问了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大腿传过来剧烈疼痛，口渴难忍。旁边一个人没有，他动了动右腿，踢到了什么软软的。

”醒了？“虫子把埋在床脚的头抬了起来。原来她一直趴在床边。

”给我根烟。“

”医院不让抽烟。“

”来口水喝。“

虫子把一根吸管放在杯子里，让他吸。

“你没事啊？”孙雷用舌头舔开吸管，对虫子说：“我看你中枪了。”

“我穿了防弹衣。”

“你以后别干这事了。干嘛呀？”

虫子没有说话，把吸管顶了进来。孙雷只得又喝了两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噗噜噗噜把吸管吐掉。用右手摸了摸，松了一口气，宝贝还在。

“给我看看。”

“看什么？”

“你被打中的地方。”

”有什么好看的？“虫子小声地说。

”听说隔着防弹衣打中后，骨头都会震断，你怎么会没事啊？“

”他那自制的枪，没有膛线，威力不大。“虫子开始脱衣服。她把外套脱掉得时候，她僵硬的动作出卖了她，孙雷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正打算说算了，虫子掀起内衣，露出腰部的一块青紫。那是陶瓷插片冲击人体留下的痕迹。孙雷往上看见她洁白的内衣里丰满的胸部耸立着，再抬头遇见虫子平静的目光如水。

“还痛吗？”

“不痛。”虫子低着头整理衣服。

孙雷鼻子一酸，一滴眼泪留下来，顺着脖子滑进了衬衣。

“哎哟，还哭了。丢脸。哈哈。昨天市领导来慰问的时候没给你拍下来可惜了。”拿了一张纸打算给孙雷擦，被孙雷抢了过去。

”我被打中哪里了？“

虫子很不厚道地伸手在他大腿上轻轻按了一下。孙雷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在左腿内侧靠近腹股沟的位置。离宝贝很近，还好自己是右歪歪。他暗自庆幸，开始嘿嘿的笑了起来。虫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起身穿好衣服。

”嫌疑人呢？“

“段问被你打中五枪。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客厅有一个被打到胸膛和脖子，在抢救，估计也撑不住。抓了两个，有一个从楼上跳下来，被杏花树接住，”

听说段问已死，孙雷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他接受过心理辅导，明白不该多想。”有没有问出什么？“

”抓到的两人，一个是缅甸人，从楼上跳下来的是腾冲本地毒贩，没问出我们要的。“

心里有些懊丧，但是当时自己没有过多的选项，他当时不知道二楼的房间里还有没有别人，如果不打空弹匣制服段问，万一被抢走武器，后果还要严重。

“虫子，给我颗烟，然后你去睡。”

虫子摇摇头，静静的看了自己一会，突然两眼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回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后，孙雷也无法忘记，那个屋外杏花如雪的夜晚，虫子美得不像样的站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的样子。

两周后，出院的孙雷，得知立功了的虫子申请调去了深圳。“还好，是文职。”这是他听说她新职位后的唯一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