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把五十万元还给母亲李浅慧后,心里终于一颗石头落了地。自从交付了春来引以为傲的ICT夹具,和从李晚生那拿回来欧洲夹具改善项目款项,楚荣还清了所有的信用卡,并支付了第二年的房租,然后几乎又是一贫如洗了。
春来拿到了一万元佣金,楚离也偷偷往吴思颖的账户里打了两万元以帮助她完成学业。楚荣依然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这个市场虽然在进步的大潮下充满希望,但依然不是靠毫无特质的加工就能生存下去的。
雨季又要来临的时候,野草不惧秋风,依然疯长,覆盖了田野,道路因此变得清晰可辨。远处低矮的山下,开始聚集了大量的工程机械,挖掘,碾压工作开始热烈开展。叶伯伯口中的电池工厂动工了。在邻居怨声载道时,楚离毫不抵触工程带来的噪音,他有时会在傍晚的时候和工程负责人聊上一会。深深惊讶于工程进展速度之余,也搞清楚这个工厂的规模巨大。工程人员一波接一波的到来,又一波接一波的离开。他们都是不同的工种,完成自己的工作,马上离开。有一个江西来的矮个子吊机工人对楚离说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每年三个季节在外流浪,妻子小孩在老家,赚了钱就回家盖房。另外一个湖北老乡是水泥工,有时候会拎着一打啤酒,坐在楚离的门口,一边喝,一边剥带壳花生,沉默寡言。在冬至来临前,这两人一起来和楚离告别,他们已经完成地基和管道铺设,接下来就要开始厂房建设了,他们一帮兄弟都要撤了。江西小伙子说自己攒够了媳妇钱,笑嘻嘻地抽着廉价的香烟。水泥工则依旧沉默寡言,剥着花生,眼里却诉说着乡愁。
工程负责人是个江苏人,尽管一茬一茬的工人来来去去,他却每天开着一辆帕萨特准时准点的来到工地。这个瘦削的中年人,精打细算地照顾着工地。楚离本不知道他的名字,还是他主动自我介绍,不过那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江西小伙和水泥工离开后,又来了新的工人。这次来的人数量不如之前那么多,但都是娴熟的技术工,负责厂房的主体搭建工作。当楚离看见吴染那张脸时,时光仿佛瞬间倒流至若干年前。吴染左眼彻底失明,眼球已经褪变成灰白色,并没有认出楚离。直到一个月后他买烟路过楚荣机械,看见楚离在盯着他看,猛然间香烟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眼睛不忘抬起仔细打量。突然嘴巴张开,见楚离微笑着。他张开双手,走上前握住楚离的手。嘴巴颤抖,眼神慌乱。“是你?”
吴染当年才三十出头,现在算起来也不过四十五上下,但是目测像是五十出头接近六十。不像当年那般膀大腰圆,反而瘦了不少,楚离记忆中的高个健壮,如今只是个腰微弯的小老头。胡子看上去很久没有修剪,斑白的像铁丝般扎在脸上。头发枯黄稀少,酒糟鼻红彤彤,脸上皱纹对垒,像是没少吃苦头。
”老吴。“楚离没有松开他的手,因为他看上去要跨了似的。
“真没想到在这碰上你。”
吴染在工程队里做混泥土工,眼睛不好别的也不好做。就算如此还是托他小舅子帮的忙。小舅子是一个小组长,俗称包工头,承包混泥土和钢筋工种,有几辆罐车,手底下有几十人跟着他讨饭吃,多老吴一个不多。建筑工地上的工种复杂,关系网也一样。从笼统上来说,有木工,混泥土工,钢筋工,电焊工,抹灰工,泥工,油漆工,防水工,机修工,镶贴工等。一般都是相熟的包工头,互相联络拉扯,重大型的工地都是这样。老吴是点工,也就是按天算工钱,两百一天,包一餐。跟着小舅子的工程队,老婆也放心,混了好几个年头了,钱没少赚,但也磨成老头,好在身体底子厚,按他自己的话说:“还能熬几年。”他对楚离的工厂表示万分的羡慕,但是看见楚离的居住条件,心里也有了些底,知道行行都不容易。三天两头拎着点东西,来找楚离聊天。楚离趁没活的时候,也会带他和他的小舅子一起到附近的排挡里打打牙祭。小舅子长得矮小精明,很会做人,有几次抢着买单,算是帮老吴长长面子。老吴和楚离默契地对过去保持着沉默,谁也不去触碰最古老的那段交情。
从他们那了解到工程进展速度很快,老吴他们也只待五六个月就差不多了。也由于工程赶的紧,他们工程队里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回乡过年。楚离挂念母亲,眼下这个局面倒是有时间走动,早早的准备好回武汉的计划。
“老大!过年回家吗?”
“回。”
春来放假十天,但是范明要加班,两人为了省钱,也决定不回家。老家的房子正修的如火如荼,已经一贫如洗小夫妻商量,等房子盖好,装修好再抽空回去。
疯狂下了几星期的雨后,就靠近年关了。楚离在连续清闲之后,开始向现实妥协,制作了些广告纸,起早贪黑地到五金交易市场和一些大型工厂去分发。唯独没有去TMK,倒不是出于内心最后的骄傲,毕竟他从不把尊严看得太高,而是照顾孙宁和向杨华的感受。春来也问楚离要了广告纸,趁着周末在石排,企石,桥头,谢岗一带到分发。有时候一天走几个镇,等到过年前他和楚离两人几乎跑遍了整个东莞。和应届毕业生投简历一样,飞出去的传单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甚至邻居的机器也开始停歇下来,有时互相串门的时候,这些同行的冤家也开始互相诉苦。其中几家由于规模大,工人多,困境面前更加难以周转,看见楚荣机械居然靠着几台破机器生存了下来,除却惊讶,更多的是迟来的认同。
董锐和孙雷两人先后和楚离通了电话,约好过年一起去看政委,孙雷表示小叶也会一起回武汉。楚离才意识到,自从上次小叶来,已经快过半年了。那次小叶一个人过来,刚刚从车里拿出一包水果,就看见吴思颖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吴思颖大声喊楚离说来客人了。楚离跑出来的时候,小叶已经把水果和吃的放在台子上,打算走了。而从那次之后,她再没回来过。楚离后来因为多次去虎门找李晚生,每次都顺道去厚街,却也再没有遇上过她。
蛇年腊月二十四,忌动土。电池工厂的工地上的脚手架在一阵巨响中轰然坍塌。即使相隔几百米,加工厂里的人们都能听见被压在脚手架下的工人惨叫声。楚离刚刚晨练结束,端着吴思颖留下来的书,一边嚼着玉米。他起身看见远处一片狼藉,烟尘弥漫,男女跑来跑去。突然想起老吴,他起身跑向工地。
天下着小雨,倒塌泛起的阵阵尘土被雨水沾染后,变成泥掉在地上,人们的头发里,脸上。还不清楚有多少人被压在脚手架下,靠近北面的整堵墙都坍塌,另外三面也摇摇欲坠,惨叫声逐渐变成呻吟,有几个人已经被拖了出来,灰尘褪尽后,人们发现还有两人被压在钢管之间,其中一人已血肉模糊,堆叠的钢管如同茂密的树枝,看不清人脸,另外一人只是压在表层,仰躺着,两脚蜷缩着,喉咙却不幸地被两根钢管剪刀一样绞住,舌头吐得长长的胀成紫色,上面还粘着唾沫或是雨水,同样紫色的还有脸孔。不是老吴。救护车鸣着笛停在路边,医生要求把钢管架子搬开,不然没法救人。
楚离和一帮人一起轻轻地搬起表面那层钢架子,医生把人拖出来,随即宣告死亡。想救另外一个人就没那么容易了。直闹腾到中午才把人扯出来。老吴和他小舅子也赶来帮忙,今日恰巧是老吴休息日,躲过一劫。老吴说“小乐子没一块骨头是好的了。”
工地负责人到了之后,老吴的小舅子被喊去开会了。下午警察也赶来,所有负责人都被带走。楚离第一次看见老吴的媳妇儿。当年在狱中吴染为了保媳妇清白,甚至和老牛翻脸为敌,如今真人站在自己面前,楚离唏嘘不已。小媳妇已经不小了,四十多的人没少被岁月折腾,蜡黄的脸庞上长满斑纹,皮肤很黑,但看得出身体强壮。一手牵着个看上去七八岁但长得和妈妈一般高的男孩。在狱中,听老吴说过他有个女儿,那这必定是第二胎了。工地停工后,一家人惊魂未定,楚离请他们在排挡里吃晚饭。并喊老吴媳妇嫂子。女人脸上露出了岁月没能带走的纯真笑容,不断地点头。
“人就这样没了。”老吴喃喃自语,手里端着一杯二锅头,舌头舔到苦辣。
“嫂子吃菜。”
楚离又夹了些放到男孩碗里。
“上学了吗?”
“在老家上,这不跟来过个年。”嫂子帮忙回答,一边拿手按在孩子后背上。
“还有个姐姐的吧?”
“我姐上高中呢。”男孩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楚离说。
“你兄弟这是自己开的厂?”老吴媳妇没有直接问楚离,看着老吴说。
“是的,嫂子。不过就是一个小作坊,你看一个工人都没有。”楚离看老吴的情绪还没有完全缓过来,主动回答。”老家还好吧?“
”还行,闺女读书出来就好了,房子一直没盖,等闺女出来,我们也想盖。“
“老吴,来!”楚离从不喝酒,今天去破天荒地从老吴的二锅头里倒了一杯。
老吴连忙举杯,两人一饮而尽。
女人和孩子吃好饭提前回去集装箱搭建的临时宿舍,老吴目送他们走远,有些气愤地说:“肯定是零件质量差。搭脚手架的时候,有人说那管夹的质量不对。你看现在把人都害死了!”
楚离刚才也发现脚手架的管夹有些裂开了。这种扣件一般都是通用型号,有国家标准,照理说不应该断裂。一般出事故的原因都是紧固程度不佳造成,这种螺母紧固一个要用扳手旋一分钟左右,工人劳动强度大,疲劳的时候,有些没有紧固的会滑落,另外施工过程中日晒雨淋,泥浆溅洒,螺钉螺母锈蚀后机械强度影响了也会出问题。但这种扣件本身断裂的明显另有原因,并且从颜色上来说,都不太对劲。正常高强度的扣件应该是铸造工艺,表层镀锌。而自己刚才看见的像是冲压件。当年在TMK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经把产品外壳改成不锈钢冲压,由于工艺简单,外表还美观,成本又低了很多,一下子一窝蜂一样所有产品都打算应用,结果后来市场反应很差。即使在实验室里测试数据合格,但是外界的复杂应用环境往往不是实验室能模拟的。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工业都会严谨执行实验室的评估,同时也会积极调研市场反馈,并分析坏品。但这终归是理想情况,你无法要求一个做脚手架扣件的公司和世界五百强企业的严谨程度对比。在商业环境里,逐利的本性,让利益最大化的诱惑轻易击溃对生命的完美尊重。脚手架扣件利润低,生产流程简单,很多不具备资质的企业也会参与竞标,然后再考证环节,甲方乙方和光同尘,敷衍了事。况且扣件是耗材,有时用完当废铁卖了,谁都不觉得短时间用用还会出问题。
”是你小舅子负责的吗?“
老吴松了一口气。“不是。是小鬼负责的。我看他这次吃不了兜着走。”小鬼是另一个包工头,虽然叫小鬼,人却牛高马大。本人的名字里有个贵字,比较年轻,喊来喊去就变成了”小鬼“。
“这票扣件应该是你们正常渠道做的?不都经过测试的吗?怎么会出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好像是你们这边的厂做的。你没有参与吧?”老吴神情紧张地看着自己。“我听几个兄弟说,有一批扣件交货不及时,然后老板赶工让用旧的。大家伙不同意,后来小鬼说买到了,让大家不用担心。再后来装的时候,有人说确实是新的,但是和之前的看起来不太一样,表面有烤蓝工艺,不过薄了很多。我们没人懂这个,谁知道它会断啊!”
“没有,你们那批属于钣金,我不做钣金的,这都没设备。”
“那就好。兄弟你是好人,不会做这么没良心的事。怪我,怪我。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我就是确认一下,毕竟这事可能要……”老吴左看右看,压低声音,“要坐牢!”
说到坐牢的时候,他那灰白的无用眼珠和右眼一起看向桌面,露出痛苦的神色。
第二天天刚亮,楚离被外面的敲门声吵醒,开门居然看见刀疤脸戴强,后面还有两个警员和一个愁眉苦脸的高个子,以及老吴的小舅子,楚离认出那高个子是老吴他们说的小鬼。戴强没有穿联防队的衣服,而是穿着警服。两人都十分意外,楚离先笑了:”我知道你来找我干嘛,不过容我先恭喜一下!“
戴强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腼腆的笑了笑。
辅警的转正,那是件绝对了不起的事。楚离把他拉进屋的时候,仔细看了看他走路的姿势,怀疑他受过伤。辅警其实是对警力不足的一个补充,但是辅警和人民警察干的工作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是要想转正,那真的非常不容易。考试是必修之路,但是光考试还不行,如今本科生一砖头扔过去,不算砸到的人,旁边几个看热闹的都能是本科。还得立大功。从警人员都知道,立功这个庄严,荣耀的词,背后无不是勤劳,鲜血,伤痛。
“你原来那工作多好,怎么不干了?”
“还说我呢,你原来那工作怎么不干了?”
“你别取笑我了,我就是想当警察。”
“知道,开玩笑的。我嘛,原来那公司不要我了,我只能自己找点吃的。”楚离知道他时间紧急,”你来问工地那事吧?“
”对,死了三。虽然是工程事故,但是也总得调查清楚。“
楚离带他看了看自己的仓库,戴强仔细查看了并做着笔记。身后两个警员准备进来时,戴强举手制止了。两人走到门口,戴强忽然对楚离说:“上次上海的线索厉害了,真有你的。说说看,你是怎么让那何田田的舅舅坦白从宽的?”
“什么坦白从宽,都是普通老百姓,只要好好沟通,大家都会配合。”
“可我怎么软的硬的都来也不行?”
“你当然可以的。我开门见山的说我的目的,不过有可能那何田田还没忘记抓暂住证的事儿吧?“
”那就是吓唬吓唬他们的。怎么样?这厂子效益如何?“
楚离两手一摊,笑着说:“你自己也看到了,机器都歇着呢。”
”竞争激烈啊。你看你周边的这些,好家伙,什么都敢做啊!“戴强后半句话突然变了语调,恶狠狠地扭头看着小鬼,小鬼忙把脸别了过去。说完又恢复人畜无害的笑容,拍了拍楚离的肩膀,”走了,下回聊。“
楚离点点头,笑着送戴强离开。
下午孙雷打了个电话,说你那里怎么搞了个大新闻出来?楚离没有幸灾乐祸,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摊谁身上都是大难。后来就听说隔壁最大的那家老板被带走了,再然后,楚离正收拾东西的时候,门被老吴的小舅子敲开了,身后站着江苏的大老板。
”你好,请问是楚离吗?“
”对。“楚离朝小舅子点了点头,”这不是赵哥吗?“
小舅子姓赵,他很来事的对江苏老板介绍楚离。江苏老板点了点瘦削的脑袋,很诚恳地对楚离说:“我姓虞,虞美人的虞,有个忙想请你帮。如果不介意,能进去谈吗?”
楚离有些犹豫,自己明天就要出发,今天正准备收拾几件衣服,之后还要去厚街,跟叶奶奶告个别。此时,他看见小舅子疯狂的眨眼示意,于是点点头,迎了进来。
虞美人的虞先生说话声音细声细气,甚至有些女性化,“我那边出了点事,你应该也知道了。这年关将近,我有一批扣件到不了货,不知道你……”
“不好意思虞先生,我不做钣金,更不做铸造件。我没那条件。”
虞先生抬起手,“楚老板你不用急,我知道你不做铸造,可你做精加工啊。那扣件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东西,你可以帮我做吗?我们可以一起挑选绝对合格的原材料,防锈性,耐腐蚀,机械强度统统由原材料那边承担责任,你只要帮我钻孔,装螺纹,再刷点防锈漆就行了。”
“用精加工的工艺,走量,成本比较高。没这必要吧?”
“有必要,我必须赶快开工,临时找别的地方做来不及,你如果愿意帮这个忙,成本可以协商。”
”楚哥,你要不考虑一下?“小舅子看出楚离的为难,“虞总,不如就直说吧。”
虞美人的虞先生点点头,“这边最大的那家当时就是赶工所以质量没把好,别的几家我都信不过,我看你和戴警官比较熟,我相信你是正派生意人。如果你做出来的,我相信开工审核要顺利些。”
楚离暗暗吃惊,虞说的话主要意思无外乎——你认识戴强,如果你做的,那工程审核比较容易通过。
“我和戴强只是普通交情,实在不敢保证能影响什么。而且要做也要公开,正式提交测试,不好走捷径。丑话说在前头,生意可以做,但是不要和交情混在一起。”
虞说:“那是,那是。要不你报个价?”
楚离说:”我明天要回湖北,最快也只能年后来。你能等吗?“
虞面露难色,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不把生意当回事的人。
正僵持的时候,外面有女孩说话的声音。”总算到了!“楚离一愣,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他让两人稍等,自己起身走出隔间,看见一个女孩拉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仰着头喝水。风把那金黄色的头发吹得像一片茅草丛,等女孩扭过脸来,他发现居然是吴思颖,心想这臭丫头,居然染发了。
”你……“楚离刚开口,门外又走进来一人,是春来。
”老大!“春来手里提着一个奇怪的玩意儿。”看,寮步那边一个电子厂的夹具。“
”你们刚到?“楚离又问,“你们过年不回去吗?”
“我学校放假。我就来这过年了,湖南太冷了,怎么不欢迎啊?”
“不是,是老大要回去过年。”春来想了想,“对哦,你一个人在这个厂里,怕是不太安全。要不你和老大回湖北过年吧?”
“好啊,好啊!”吴思颖不把自己当外人,连连称好。
楚离见识惯了春来口无遮拦,没理会他。帮吴思颖把箱子拎了进去,看见吴思颖把衣服一件件脱掉,连忙制止她,又说:“我这还有点事,等下再说。“
“虞老板,不好意思。接着说。”
“我这边等是真的不好等,工期压的紧,你能不能晚些回去?我这边可以给你在价格上多些来去。”
楚离听着外面两人翻箱倒柜的,当下就应承了下来。
后面的事就出奇的顺利了,报价也没有纠结,基本上楚离说多少就多少。原材料是李晚生介绍的供应商,按照标准样,吴思颖逆向设计,出了加工图纸,楚离要求绝对安全,打样后,马上送去第三方检测,所有的测试标准一样不拉,第一时间开始。测试过了之后,开始生产,这次有了春来帮忙,楚离又从隔壁一家借了两个熟练工,五个人一周就做出一百来个。大年三十那天,楚离要求停工,老吴和小舅子跑过来好说歹说,吴思颖和春来说没问题,剩下两人更巴不得加班。老吴年也不过了,帮着涂防锈漆。年底因为工厂放假,这一代也十分冷清,所有排挡都关了门,楚离骑着破自行车到上沙村定了年夜饭,准备犒劳几个人。途中路过曾经住过的叶奶奶的房子时,忍不住向上看了看,猛然发现居然有灯。他想起孙雷说过小叶陪他一起回武汉过年,寻思不该有人啊,难道又租了出去?他忍不住跑上去,抬起手敲门的时候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我是楚离。”里面没有动静,楚离把耳朵贴在门上,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声音。门缝里也没了灯光,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他跑下楼,再次看着五楼,发现没有灯光。拿出手机想给小叶打个电话,想了想估计是自己看花了眼,摇了摇头,还是放好手机。
年夜饭定在吴思颖喜欢的柴火湘菜馆。楚离除了喊春来,范明,还有那两个伙计之外,又叫了老吴,并让他把媳妇带上,老吴憨憨地拒绝了。吴思颖上楼的时候就看见一帮旧同事,高兴的她哇哇乱叫。到处跟人家介绍自己是楚荣公司首席设计师,英文叫CDO,把些小女孩唬得一愣一愣的。春来带着范明来的时候,差点都认不出来了,范明胖了一大圈,再没有丝毫以前的样子,吴思颖看着她,半天不说话,慢慢的,温柔地说:“这是幸福的模样。”
那两个伙计都是江西人,吃辣不成问题,楚离把饭店里的好菜都喊了一遍,堆了满满一桌,又喊了些啤酒。
席中范明那破锣嗓响了起来:“Daniel辞职了。”
楚离愣了一愣,自觉这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啊。但是既然范明主动说起,就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几天前。听说和梁括合不来。”
“活该,外强中干的家伙。”春来恨恨地说。
“他人还好。就是不太管事。”范明的女性视角显然和春来不同。
“现在向杨华和李晓红都还好吗?”
“向杨华蛮好的,晓红姐她想去深圳。不过这边看样子也走不开的。最近又开始裁员了,好多部门都有人走。真奇怪,订单那么多怎么还一直裁员。“
”快吃饭!你话真多!“春来瞪了一眼范明。
两伙计话不多,只管闷着头吃饭。其中一人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对楚离举杯,又把酒杯朝向吴思颖:”我敬老板,老板娘一杯。“
春来和范明突然笑开了。楚离赶紧站起身,刚准备说话,吴思颖站起来说:”来,来,老板娘不是,老板他娘也不敢当,我是首席设计师。“
那人尴尬异常,变得更为少言寡语。楚离被提醒,先又给众人加了些下酒菜,才走到外面和母亲打电话,叮嘱母亲多注意保暖。言语中能感觉到母亲欲言又止,楚离有些惊讶,李浅慧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他追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母亲只是说过年没见到他,一个人有些无聊,让他过完年有空回来一趟。楚离又给政委去了电话,听见师母在旁边说:”明天孙雷和董锐都要来,就差你了。“
几人剔骨吃肉,直吃得撑肠拄腹。把一只酱板鸭,一只甲鱼,一只烧鸡吃的干干净净,两箱啤酒也喝个精光。饭后范明和春来回了出租屋,楚离让两工人带着吴思颖打车回去,结果她非的要坐在破自行车后座,一路上笑着骂这路怎么这么巅啊?说屁股都要开花了。
然后她忽然又哭了。楚离停下自行车,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没有。吴思颖跳下车,两人并排走着。楚离直觉告诉自己,她可能是想家了。但是她父母各有各家,正是因为不知道回哪个家,才跑来东莞的。楚离不敢对她太温柔,他已经害怕感情这种带刺的花,吴思颖比自己小了接近十岁,她应该有她的生活。而他自己,内心还在期盼,有朝一日,也许陈思会回来。他回想两人在一起的那短暂时光,每次相见都如同预见了后来的不幸一般,疯狂的相互给予,不再有明天般的贪婪相爱。她也许已经忘记了,但是他还经常记起。
几乎没有路灯的偏僻土路,渐渐远离了集镇的霓虹,天空深邃幽蓝,哪怕是悠然一撇,也能看见几颗星星,如过盯着天空不放,会不断的有新的小星星映入眼帘。没了冬雪风霜,这个春节不像春节,而让人觉得春天意外的过早降临。
回到仓库,楚离让她先洗澡,新装的热水器够她一个人洗个通透。缺了个电视,他心想。今天是有春晚的,一阵孤独油然而生。他在机器中穿梭,闻着机油和钢铁的气息,混杂了亚克力特有的有机物的气味,防锈漆虽然已经被密封,但还是渗透了些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空中。吴思颖洗好没有直接去睡,反而用电脑放起了春晚,楚离也加入进来。结果才看了半小时,他就发现她已经靠在“床”上睡着了。吴思颖的长发披散在耳朵后方,乌黑乌黑的盖没了枕头,又有几根短发翘着散在平坦白净的额头,眉毛弯弯的整整齐齐,鼻梁笔直,人中精致修长如雕刻,那末嘴唇依然像个小孩,朱红饱满。又不断提醒自己该回避了。他把声音调到最小,又帮她盖好了被子,才去洗澡。
第一次,在东莞洗了个热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