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仓库。
七八米高的空间,钢结构的立柱间距很大,横梁跨度很大,彩钢板顶棚上隔一段有两盏并排的日光灯。
面积起码有两千平方米,声音显得格外空旷。
两层楼高的木箱码得整整齐齐,像一个微缩版街区,巷道纵横交错。
有一片区域是不规则货物,有粗大的黑色线缆,垒成一座座黑山。
还有白色的、黄色的山,白山由白色编织袋堆积而成,黄山是麻袋,里面大概是布料、衣物之类不怕摔、不怕压的货物。
靠内的一个角落,可能搬运的时候不小心搞垮了几座山,线缆圈、编织袋、麻袋堵住了道路。
好在不远就是墙壁,这个小塌方并不影响交通。
声音就是在两三米高的堵塞物后面响起来。
“约翰尼,怎么办?”
这个粗豪声音正是先前通过马马尼的旧手机外放出来的男人声音。
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白人,蓝色工装落了些白灰,身材壮硕,平头黑发,方面大耳,正靠在麻袋上,右手拿着手机。
除了他之外,现场还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个被捆住手腕和脚踝,另外三个白人一个黑人。
约翰尼年纪最大,看上去得有四十了,蓬乱金发也落了些灰。
他坐在一个麻袋上,右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如刀,从那三个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两名白人一名黑人都迎着他的目光,或平静,或无奈,或漠然。
约翰尼的目光继续移动,落在被捆住的梅斯蒂索人身上。
小个子男性立即开口:“约翰尼,你看我没骗你吧?昨天晚上我确实扔在她脚下了。请你相信我。我骗你们没有意义——我如果扔在别处,现在我反正也得不到,我干嘛不告诉你们,换取自由呢?”
约翰尼没有回应他,继续移动目光。
在场的人包括小个子,都跟着约翰尼的目光,一齐看向唯一的黄种人女性。
她也坐着一个麻袋,两手挨着搁在膝盖上,两脚斜斜并拢,乍一看几乎看不出来她的手腕和脚踝是被捆住的。
先前那人打电话时使用的语言,夏渝没听懂,但是从他们的反应,她能猜出来,那个电话之后,事情出现了令他们把握不住的变化。
暂时她还不知道这种变化对她是否有利。
今天傍晚,她回到旅馆,就被这些人控制住。
他们问她要昨晚那个纸袋。
她告诉他们,她没有动过那个纸袋,但是他们不相信。
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她和巴裕的东西翻了个遍,床头柜也撬开,护照和钱都被拿走。
那个时候,她脸色是平静的,心里也是平静的,只在祈祷巴裕不要回来。
这种事情,她很小就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
总有一些人,随意就闯进别人家里,随意限制别人的自由,没什么新鲜。
也许是她的平静和配合,他们没有打她。
离开旅馆的时候,这个约翰尼跟前台要了纸笔和信封,写了什么交给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姑娘,让她等巴裕回来的时候给他。
她能猜到约翰尼写的是什么,只能祈祷巴裕不要理会。
不过,她有种感觉,巴裕不会扔下她不管。
路上她被蒙着眼睛,只知道这里距离橡树街很远。
到了这个地方,看见被捆住的小个子男人,夏渝突然想起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中,夏渝已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追丢了,他们就分散开找,后来终于是把他抓住了——约翰尼本人抓住的。
小个子领他们去那个位置,却没有发现纸袋。
夏渝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她和巴裕返回的时候,纸袋就已经不在了。
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段时间内,有第三人拿走了纸袋,也许是路人,也许是跟踪约翰尼他们的人或者小个子的同伙。
二是约翰尼他们当中,其实有人已经发现了纸袋,趁着分开的机会暗中私藏起来。
约翰尼看了夏渝一会儿,开口说:“你男人死了。”
夏渝胳膊上的汗毛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之前他们误会巴裕是她男朋友或者老公,她说了,巴裕只是室友,刚刚认识。
但是他们不相信。
巴裕死了?
夏渝的眉头皱起来。
怎么会?
强忍着情绪问:“他怎么死的?”
声音不受控制地有点颤抖,眼睛似乎有点朦胧,赶紧眨了眨眼睛。
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表现出软弱。
“有人杀了他,拿走了我们的东西。”
夏渝心头一震,笑容马上就要浮现,却被她用力控制住。
她发现约翰尼正盯着她。
在这一瞬间,这位燕都大学物理系空间科学与技术专业二年级的学生,脑子里如同高频处理器,进行了一连串逻辑分析并得到结果。
她和巴裕没有拿纸袋。
那就不可能有人杀巴裕拿到纸袋。
所以,这是一个虚假信息。
所以,巴裕没死。
假如约翰尼的信息来源是刚才那个电话,说明,对方在欺骗约翰尼。
所以,刚才的电话是巴裕来的,巴裕正在营救她。
所以,她不能笑。
所以,她现在需要马上转变立场——承认她和巴裕拿了纸袋,或者伪装她也被巴裕骗了。
后者吧,后者更符合逻辑。
下一刻,所有人看见,这位一直保持冷静的亚裔女孩突然爆发了。
“不!”
夏渝借着这声大吼,将已经开始收缩的嘴角肌肉用力崩开,那一丝还没有出现的笑容再也无法出现在她脸上。
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表情。
她拼命摇头,嘴里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喃喃自语。
两行清泪从那张平凡的脸庞上流下。
她把头埋下去,两手捂住脸,失声痛哭。
没有人打扰她。
先前打电话那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忍,在身上摸了摸,从腰后扯出一条发暗的白毛巾,看了看,有点犹豫。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走过去,用毛巾碰了碰女孩的肩膀。
夏渝泪眼朦胧地看了看,接过毛巾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哭。
她刚才努力让自己回想先前刚刚听见巴裕死了的心情,很顺利地哭出来。
哭出来之后,许多事情就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失踪的陈天,自幼的经历,父母的艰辛,自己的理想,中学时代被欺负、买东西被欺负、坐火车被欺负、上大学了还被欺负......
出来旅个行还要被绑架......
兔兔被他们踩了一脚......
这世界,太多喜欢欺负人的人。
所以她的心,向往地球之外。
但是这条路,她走得好辛苦。
在场的人都比夏渝年长,不论他们立场如何,人生的阅历总是比这个小姑娘要丰富。
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女孩不是假装在哭。
她的那种情绪,像地底最深处的震动,传递到地表,最后由火山喷发出来。
4个白人,1个梅斯蒂索人,1个黑人,一起看着1个黄种人小姑娘哭鼻子。
黑人身材同样壮硕,甚至可以说是最壮硕的那个。
他开口说:“约翰尼,放了她吧。”
另外几个人立即点头,包括被捆住的小个子。
这个女孩如果没有说谎,那么,她就是被她的男人骗了。
她的男人背着她拿了纸袋,现在还把命送掉了。
如果女孩说谎了,那就是她害了她的男人。
这样的惩罚,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来说,未免太重了些。
而且,她已经没用了。
约翰尼看了一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