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雪交加。北潮的风如同张狂的魔鬼肆虐地撕扯着万木的枝叶,接连三天的大雪已将大地裹了三尺厚。
不过这对于三年从未降水的黎国来说却是祥瑞之兆,六月飞雪,万物逢生。
江唤月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抵达通天塔时已是午夜。
夜色中的通天塔披了一件银白貂裘,仿佛屹立于海北的一枝明烛,任凭狂风呼啸,未有丝毫动摇。
站在塔底,她稍作平定,将风餐露宿的疲惫驱散。她知道接下来的任务于黎国于自己都很重要,不得一丝怠慢。
通天塔是黎国的圣址,只允许历朝历代的祭司只身进入。不出意外的话,每一代祭司一生只能进入一次,那就是嫡皇子诞生后的第一个夜晚。
江唤月早已算到嫡皇子今日诞生,所以早在两天前从黎歌出发,到今日不偏不倚。
入了塔,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八方的通道被瞬间点亮,因为怕误了时辰,江唤月不敢驻足,只好前往目的地。
“甲癸,廿八,乙丑,三四……”
江唤月念着一串稀奇古怪的数,直到抵达塔顶。“果然缩短了路程。”
她刚踏入最高层塔,只见四周的墙壁上雕满了历代祭司的画像,边角缀的云纹倒有些奇怪,细看竟是些笔法奇异的咒语。唯有正对的那面墙是空的,在此空间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不敢看那些咒语,害怕犯了忌讳。
“轰”的一声,周围的烛火骤然熄灭,江唤月心一紧,她明白时辰到了,于是屏息凝神,蓄势待发。
塔是封闭的,不知哪里来的光,打在面前的裸墙上。
墙上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图案。江唤月仔细盯着,图像在慢慢地清晰,只是时间略长。
此刻她绷紧了弦,不知是发梢上的冰碴化开了还是冒出的汗,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
就快看清了,画面中浮现出一条银霜巨龙,盘札于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这背景正是皇宫的承乾殿。巨龙面部狰狞,四爪勾起,确是凶煞。
已经清晰了,江唤月仔细观察着画面的每一个角落,唯恐落下任何一个细节。画面里只有一条龙,江唤月不明白龙的脸为什么狰狞,除此之外并未察觉什么异常。
她此刻已经汗流浃背。扫视完毕,她还未敢移走视线。
“天子即龙,这幅画本该囊括天子的一生……”
不知什么牵引着她将视线聚焦在龙尾。放大的瞳孔里透出了一丝恐惧,颤动的嘴唇已然苍白。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心跳加速,双手颤抖着抵在唇前。
又是“轰”的一声,四面的烛火再次被点燃,而墙壁上的景象已然消失。江唤月虚脱在地,一只手勉强撑着,比赶了两天两夜的路还要疲惫。
她极力抚平内心的波澜,“这是我要扶持的天子,成王御宇,在所不辞。”
雪未息,她再也没有机会踏进通天塔。
翌日,夜未央。
雪终于有停的意思,鹅毛大雪已经变成了零星小雪。
归途中,她有些出神,不过还是要尽快赶回黎歌。
突然,眼前的树上站着一个道士装扮的人,闭目拈须作态,似是等着什么人。江唤月知道自己与这些修仙之人本不分家,猜到这人等的正是自己。
“贵人等候多时。”江唤月停下作揖试探。
“既是聪明人,本仙便不拐弯抹角。”那人拂袖,“你可为你的所见做好打算?”
江唤月一时有些迷茫,不过更多的是吃惊,莫非这人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哈哈!”殷书绝瞧这晚辈迷茫的样子,不禁一阵大笑,“你历事还太少!你可知,你所见尚不完整?”
江唤月更糊涂了,摇头应道,“前辈想是知道我看到的景象,那是一幅异常的画面,其中有很多疑点请求前辈赐教。”
殷书绝摇头道:“非也,我们修仙之人从不涉足国事,只是近日夜观星象,恐有异变,特来给你指条必行之路。今日之内,前往灵溪,那里有你需要的。”
江唤月虽有疑惑,也未在多问。
殷书绝知道她的疑惑,指点道:“世上本没有谜,一切疑惑不过是没有耐心的人给自己找茬儿罢了。”
江唤月知道殷书绝一定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想放过,连忙追问道,“前辈一定知道些,不妨告与晚辈。”
又是一阵笑声,不过这一次颇有嘲笑意味,“此乃天机,你没有仙根也该有些慧骨,自己去算罢,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罢,扬长而去。
江唤月此刻思绪万千,那幅壁画预示着天子的未来,亦紧紧牵引着自己的余生,自然含糊不得。她不敢确定自己的预想,若真被自己猜中了,不仅自己,连整个国家的命运也堪忧啊!
“罢了,先前往灵溪吧!”江唤月选择避而不见,出发前往灵溪。
抵达灵溪镇时已是卯时,此时人们已经出来收拾这场大雪后的残局。出了屋子的人已被大雪没过了膝盖,不过脸上却荡漾着喜悦,旱了三年,终于在这两年中得以解脱。
短短不过半个时辰,大街小巷的路已经被开辟出来。
走过两条街,江唤月也未发觉有何异样。
“不枉我们苦心孤诣地求雨啊,这旱灾可是过去了!”
“倒是这六月不下雨怎么反倒下雪呢?”
“六月飞雪,天子临世,这说明我们未来的君主可是个明君啊!”
听到百姓的议论,江唤月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走着,前面的路被雪堵死了。
“好像是一条没人的巷子。”江唤月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心生奇怪。
路人发觉这位外来之客,好心提醒道:“别往前走了,那里不住人的!”
忽然,江唤月心里一紧,她并非被路人的话惊吓,而是被忽然传来的一阵孩童的啼叫声吸引了注意。她方才确认,那啼叫声就是从面前这条路传来。
“有诡异!”她看向一旁的路人,那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凝视吓到,连忙退后几步。
“不是说没人吗,怎么会有哭声?”江唤月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此刻眼眶已经深邃,再瞪大双眼,隐去疲态,显得尤为可怖。
那人虽被她莫名其妙的凶煞吓到,却也纳闷自己并没有听到哭声,想着这个人怕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我们这是老镇了,那条街专门留出来供奉祖宗的,怎么会有哭声。”那人冷嘲道,转身离开了。
江唤月越发觉得不对劲了,不过转念一想,这啼叫声莫非与那位长者的话中所指有关。在巫师一族,能感知到异常之物本就在情理之中,即使从政之人无权修炼巫族法术,她们依然具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
前面的路不好走,江唤月还是硬着头皮前行。
两排的房屋的确显得庄严肃穆,里面放的大概就是列祖列宗的牌位。
路上,哭啼声越来越大,江唤月知道那声源离自己不远了。她的鞋已经湿透了,小腿也被冻得麻木了。她渐渐放慢脚步,试图精准地定位。
突然,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她确定那就是声音发出的地方。
还好门是朝里开的,江唤月推门而入,正对门口竟放了一口棺材。走近观察,这口棺材有些时日了,表面积起了一层细灰。此刻哭声近在咫尺,是这里无疑了。
屋子里除了一口棺材也没什么旁物了,显然这哭声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可哪里有人会把自己的孩子放进棺材里?
为了一看究竟,江唤月朝那棺材道了一声“请原谅”,说罢推开了棺盖,一阵腐臭味传出,令江唤月作呕。
江唤月将脸别过去缓和,待呼吸通畅后捂住口鼻,朝棺内看去。
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坐在棺内一具尸体上,吓得江唤月瞪大了双眼,急忙后退。
细看那小孩儿,脸色发灰,瘦弱至极,此刻已泪眼婆娑,眼球发红,似是哭了好一阵儿了。
“你,你可是活着的?”江唤月壮了壮胆,缓缓走上前去,她素来不怕死人,可这棺材里出了个活物,任谁能不生些恐惧?
没想到的是,那孩子竟真开口说了话,只是声音已经沙哑:“他们不要我了,把我装起来,我和她到了那个阴森森的地方,他们要了她,却也不肯留我,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呆在这儿了!”
那孩子哭得更加伤心了。
江唤月思索了一会儿,似是知道了什么,她将小孩儿抱了出来,那孩子竟长了张阴阳脸。
“果真如此。”江唤月嘀咕着。“你刚从生死关走了一遭,你还死不了。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做我的弟子吧。”
那孩子点点头,片刻不过,又叫了一声“师傅”。
“你可有名字?”
“我家姓萧,他们都叫我‘容儿’。”
“萧容,我再赐你一个名字,就……‘沐楠’二字可否?”
“萧沐楠,师傅取的名字真好听!”
江唤月看萧沐楠笑得天真烂漫,话语中却全然不像个两三岁的孩童,倒是个可塑之才,只是将这个阎王爷不肯要的孩子收作弟子,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五天后,黎歌,鸣鸾殿。
“崇月祭司此次出行辛苦了,过多的客套话也不必说了。不知临天镜中有何浮画?”问话的是黎溟的皇后,杨漫天。
“镜中是一条盘于大殿的银霜巨龙,此乃天子御临宇内之象。”江唤月似是故意隐去了那令其大为吃惊之处。
“如此说来,我们的长公主便是上天钦点的皇位继承人?”皇帝哈哈笑道,并未掺杂任何避讳。
皇后连忙起身,在皇帝面前下跪道:“临天镜的浮象或有争议,皇权之事,还由陛下定夺。”
“天儿快起来,你刚诞下皇子,身子多有不适。”话落连忙叫人去搀扶,“这有何避讳的,临天镜的映像可是皇家最看重的,若公主真有做君主的德才,那便是上天注定。”
皇后其实心里窃喜,她和江唤月彼此对视了一下,意味深长。
“皇权之事此刻提未免过早,不如先给我们的长公主取一个名字?”江唤月趁机转换话题。
皇后看了一眼皇帝,请他拿定,皇帝笑道:“女儿的降生可是我大黎久旱逢甘霖啊,不妨取个名字留作纪念,单一个‘雪’字如何?”
“江雪,雪后初晴,熠熠生辉。好名字!”皇后应和道。
此时气氛倒是欢乐,不过江唤月知道皇后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
“天色不早了,哥哥不妨回去歇歇吧,我与娘娘想唠些女儿家的话。”江唤月笑道。
“皇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才是,不过看在你们姐俩多日未见的份上,不许聊的太晚啊!”
“此处又没外人,咱们一家人有什么的?”江唤月别了他一眼,她知道换个口吻,江奕更容易离开。
“你们别聊太晚,皇后需要休息。”江奕实在拿这个妹妹没办法,再次强调之后,只好回寝宫了。
见江奕走远了,江唤月道:“娘娘一定很开心吧!”
“此话没错,上天指定的人错不了。”杨漫天不再唯唯诺诺,眼中也多了几分凶狠,全然不像刚才那个温柔体贴又谦逊有加的皇后了。
“从前我们是姐妹,不过我不会因此偏袒这个公主丝毫。但是如今我一定会将她扶上皇位,她的未来也是我的未来。”江唤月也一改方才的娇容,伪装之下没谁不是个狠角儿。
杨漫天藏着笑,“过去的情谊只能用来回忆,在这盘棋中,我们不是宿敌便是盟友,对吧,崇月祭司。”
二人不再对话,彼此心神会意。
她们也曾肆无忌惮地深爱着对方,但是到了今日,都貌合神离,也许在年少之时她们都没曾想过自己今日会与身边这个人有利益关系。但是,现在她们是了,而江雪,就是她们最后的联系了。
成王之路,注定崎岖,江雪能够顺利地登上王位,不是杨漫天和江月能决定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