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同州,霸府。
书房里,宇文护拉着崔猷在棋盘上手谈,崔琬乖巧地立在他身后,轻轻地替他捶着肩,场面极为敦睦。
崔琬一边捶敲,一边柔声道:“义父,你百事繁忙,还要日夜侍候祖母,就凭这份孝心,就叫女儿感动,相信佛祖也会保佑祖母好起来的哩!”
宇文护执白棋先行,轻轻下了一子,悠然道:“琬儿就是懂得哄为父开心。你那位郎君最近风头不小啊,听说还受了伤,你怎么不去多照应一下?”
崔琬面色一僵,手却始终缓缓地敲击着,偷偷瞧了一眼对面沉静如水的父亲,跺脚娇哼道:“义父又来笑话我!那浑人自打出了公主府,就再没回来过一次,女儿就是把他拉到阿耶家里提点,他非说要用两年时间证明他有本事,才觉得配得上琬儿。我看呀,他就是自卑到骄傲了,不识好歹,女儿才不愿去看他一眼哩!”
宇文护乐呵呵地反手拍了拍崔琬的手背,笑道:“让孤的宝贝女儿独守空闺可不行!琬儿,为父派人把他抓回公主府,赏他个闲职,让他天天给你写诗,你看如何哇?”
崔琬面色一红,气哼哼地道:“琬儿才不要哩!就看他那张唯唯诺诺的嘴脸,女儿就不高兴,他愿在田庄待着,随他好了!”
宇文护眼神一闪,阴沉地道:“哦?那岂不辜负了他那一身好诗才?也对不住你阿耶给他赐字的殷殷期望呐!”
崔猷“啪”地一声,把黑子下到了中路上,笑道:“明公小心,老夫这条大龙快成了!”
宇文护蹙眉一瞧,随手下了一子,道:“宣猷兄,你似乎对琬儿的郎君极为着紧嘛,如何能任他胡来?”
崔猷赞叹一声,随口道:“明公真妙手也!要说这赵开,还真有些才华,诗会上那几首诗写得极好,倒叫我有些怜才。老夫原先以为,明公要借琬儿的手把他禁锢在公主府里自生自灭,现在看来,不如让他自己折腾,那刊印法要是成了,对大周文道的兴盛,当有大功。”
宇文护的手顿了顿,不满地道:“宣猷兄哪里话来?孤怎会禁锢这样的黄毛小儿哩,琬儿也是你的女儿,如何能叫她受了委屈?”
崔猷笑着拱了拱手,道:“明公,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了,老夫几时对你说过一句虚言?老夫给那赵开取字谦之,就是告诫他凡事谦逊有道,不可忘了国法家规。你猜他跟我怎么说的?他说他怕死的很,新婚之夜便受了伤,知道自己德不配位,只愿做些实事,赚些钱财,图个平安。老夫岂能勉强,就让他自行折腾好了,只要不沾军权,对大周只有利而无害。他和琬儿之间究竟如何,小儿女们自行解决,老夫年纪大了,可管不了一辈子去!”
宇文护面色不变,慢声道:“宣猷兄,你的忠心,孤是知道的,既然你这个亲生父亲都这般说了,孤也就不管了。你且放心,孤已派人去把乾嘉叫回同州,免得他惹是生非。”
崔猷笑道:“明公宽仁大度,老夫佩服之至!”
两只老狐狸这么相互一试探,各自退了一步。确实如此,赵开手下没有一两万的骑兵,宇文护哪里会把他看在眼里?如今军方的人心日渐浮动,宇文护听闻豆卢勣以国公的身份入了那露门学,除了暗暗咬牙,摔了几个上好的酒器,也无可奈何。
凡事讲究个师出有名,他最急需的,是有一场大胜仗,才能扬眉吐气。
突然,一阵紧急的脚步声匆匆而来,侯伏龙恩一脸惊惶地撞门而进,大喊道:“大王,乾嘉被杀了!”
“甚么?”宇文护一拳打翻了棋盘,怒气腾腾地站起身来,喝道:“说清楚!”
“飞鸽传书!说乾嘉公子在街上看上了一个小娘子,便进了铺子商量买下来,结果……结果被店主割掉了头颅,不知去向!”
“啊!”崔琬惊叫一声,瞬间泪流满面,“我的乾嘉阿哥……义父,义父,你一定要为乾嘉阿哥报仇哇!”
宇文护呆呆地任她拽着衣袖,眼内流出几滴老泪,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崔猷过去搀着他,沉声道:“龙恩,你属下那位刘勇干什么吃的?京城现在动向如何?还不快快禀报明公!”
侯伏龙恩杀气腾腾,恨声道:“刘勇第一时间就领兵过去封街,被齐王抢了先,把乾嘉公子的亲卫全给抓了,下了秋官府的大狱。没法子,他只好派人封锁城门,满城搜索凶徒……现在还没消息!”
“齐王抢了先?为甚消息传得如此之快?明公,这里头恐怕有阴谋!”崔猷马上抓住了要点,出声提醒。
宇文护悲声道:“乾嘉吾儿,痛煞我也!龙恩,点齐军马,孤要亲自入京,就是把长安城翻过来,也要找出幕后凶手,夷其三族!”
侯伏龙恩洪声应了一句,便要出去传令,就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报!”侯伏万寿又匆匆地闯将进来,高举着两封密信,道:“大王,有线索了!现已查明,凶手和那小婢,都是河东人氏,探子分析,应是伪齐密探下的手!”
宇文护冷静下来,哼道:“直接念,伪齐探子动的手?莫非是看到孤大军南伐,想与孤东境开战么?还有什么消息,一块说出来。”
侯伏万寿沉声道:“陛下那边连下了几道诏书,要求齐王封城彻查凶手,还让秋官府把公子的亲卫送回了大豖宰府,说是只有大王才能处置自己的家臣。齐王那边,已下令东去伪齐的沿途设下重重关卡,严查凶手踪迹。”
宇文护缓和了些,皱眉道:“算他识相!那几个亲卫都杀了,留着作甚!把他们的家人也一起杀了,给乾嘉我儿陪葬!”
崔猷急急劝阻道:“明公,祸不及家人,亲卫杀了也就是了,不要牵连无辜!”
宇文护阴恻恻地道:“崔使君,这会儿你还来劝孤宽仁么,乾嘉不仅是孤的幼儿,也是老太君的心头肉!护卫不力,杀他几个家人有何不可?”
崔猷满脸痛心地道:“明公!陛下把人还给你,看似好心,难保不是给你下套哩。明公的一举一动,都是百官表率,要是滥杀无辜,对你声望有损呐!请明公三思!”
宇文护沉默一阵,拍拍他的手臂,叹道:“宣猷兄,你处处替孤设想,多亏你了!龙恩,就按崔使君的意思,立刻传讯给刘勇。另外,马上派人去赵开田庄,把他那处给孤里里外外翻个遍,一定要亲眼见到他的伤势!”
崔琬低着头抽泣,闻言颤了颤身子,哭得更大声了些。
侯伏龙恩抱拳出去了。
宇文护这才侧首道:“宣猷兄,孤这个安排,你看可妥当么?”
崔猷拱拱手,叹道:“明公从谏如流,老臣如何能有意见?听琬儿说,诗会上,乾嘉确实几次为难赵开,难保他不会怀恨在心,好好彻查一番,有罪就杀,无罪嘛,以后也好放心用他。”
宇文护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见他诚恳无比,这才点点头,沉声道:“孤有宣猷兄参谋,如虎添翼也。万寿,去调集禁卫军,随孤进京坐镇去!”
侯伏万寿瞟了崔氏父女一眼,低声道:“大王,要不要干脆……”
宇文护脸色一变,喝道:“闭嘴!孤只为追查凶手,何来多事!快滚!”
突然,后厢房那边又慌慌张张地跑来一个大丫鬟,满脸惊恐,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
宇文护正自心烦,却认得这丫鬟是老太君房里随侍的贴身奴婢,心里咯噔一下,怒喝道:“嚎叫个甚!”
大丫鬟在门外直接扑通跪倒,颤抖着道:“大王,老太君她,她……薨了!”
书房里霎时静谧无比。
宇文护哆嗦着抬起手来,指着门外虚无处,只叫了一声:“阿母……”
任这一代枭雄如何威临天下,短短时间内,先失爱儿,再去慈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口来,昏倒在地。
崔琬一声惊叫,急急地扑了过去:“快叫太医来,义父,义父!”
霸府上下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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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塬,赵氏田庄。
赵开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一帮凶神恶煞般的禁卫军给架出了房间。
刘勇追随宇文乾嘉最多,如何不知这点龌龊事,自然也第一时间怀疑到了赵开身上。
还没等到同州那边的吩咐,他便在城内搜索无果的时候,亲率三百骑兵,怒气匆匆地团团围住赵氏田庄,把所有的人全都驱赶到了晒谷场上。
强练还捞到张椅子坐,像他这样半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刘勇还不敢往死里得罪。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骑兵齐齐开工搭箭,对着他们虎视眈眈。
赵开被架出来后,赵氏旧属一阵骚动,强练皱眉道:“这位将军,无端刀兵相加,意欲何为呐?”
刘勇皮笑肉不笑地道:“强先生莫怪,丞相府追查敌国奸细,有人说看到他们往田庄来了。本将职司所在,自然要好好搜查一番。”
赵开虚弱地抬起头来,冷笑道:“我好歹也是富平公主府的驸马,对丞相大人也要叫一声外父的。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欺我?”
刘勇听他说得跋扈,反而愣了愣,换了张笑脸道:“驸马莫怪,这奸细属实可恶,本将这也是为了你好。敢问驸马,庄上的人都到齐了么?”
赵开喘了口气,道:“我这庄上,老弱病残都占全了,倒是好认的很。国事为重,将军自便吧。”
宇文乾嘉的亲卫什长也在,还不知死到临头了,走进人群一个个地辨认,转了一圈才出来,微微摇头。
刘勇又叫人拿出两张画像,举起来叫他们辨认,双目紧紧盯着他们的表情。
结果却叫他大失所望。
刘勇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赵开,走到他身边,阴恻恻地道:“驸马受伤如此之重么,本将这里有上好的伤药,让我给你看看如何?”
赵开脚软得打滑,全靠两个禁卫架着,抬眸道:“多谢将军了!”
刘勇嘿嘿一笑,麻利地拆掉了赵开身上绑着的白布,一道翻卷皮肉的剑伤清晰可见,还带着一阵腐肉的恶臭,显然有些时日了。
赵开疼地直哼哼,脸上冷汗直流。
刘勇吸了吸鼻子,还凑近去看了看,讶道:“驸马真是不小心,不会玩刀剑就不要逞强哩!来人,拿瓶伤药来!”
强练站起来道:“这位将军,谦之不宜见风,老夫带他去敷药了。”
刘勇踌躇了一下,笑道:“应当的,强先生请便。”
赵开被强练架起,回头轻声道:“多谢将军赠药,赵某必有后报。”
刘勇干笑道:“不值一提,驸马当心。”
外围梭巡的骑兵逐个回转,禀告道:“都督,查遍了,方圆三里内,再无他人。”
刘勇看了看眼前这些缺胳膊断腿的佃户,暗叫晦气,喝道:“整军,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