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群峰开着他的休闲车，载着秋平和缪爸爸一起启程到约700公里外的蔓喜老家。这些天天气很好，若不是因为出席丧礼的缘故，风和日丽确实是郊游的好日子。路途远，秋平和弟弟俩轮流开车，7-8个小时的车程才不会太幸苦。

弟弟开车的那一段路程，秋平轻松地坐在一旁欣赏着窗外的风景。离开城市的烦嚣，进入郊区，那是另一番景色，让人心旷神怡。“爸，我们有多久没一家人出门旅行啦？”

“你们工作那么忙碌，哪有时间。”

“现代人除了忙碌，还是忙碌。我们这些人到底为了什么啊？牺牲自己的生活，亡命为老板赚钱。”弟弟感叹地说。

“大家都说忙碌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可是如果每一天张开眼就是工作，到入夜才回家，没有休闲的时间，赚了再多的钱也无法好好享受，那只是生存，算不上生活。”秋平有感而发。自从十多年前回国从事婚姻家庭谘商辅导工作，两年前创业，把中心设立在商场内，她一直都在忙碌工作。

“我看啊，孩子出生之后，我就更加无法出来旅行了。”群峰略有所思。

“爸，我记得小时候，您和妈妈经常带我们出门旅游，您是怎么做得到的？”秋平总觉得那个年代，生活可能没有现在那么富裕，却感觉更加有生活品质。

“你妈妈是幼儿园老师，工作时间不长，你们学校假期，同时也是她幼儿园放假。我只需要配合你们向公司申请假期，一家人就可以出门旅游了。”

一路上，聊聊过去，谈谈时事，看看风景，享受着父子女难得的亲子交流时间，6，7个小时的路程，一点都不觉得累。中途在几个休息站停下来歇一歇，松弛一下胫骨，吃点东西。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到达目的地。

乡下的路有些路段比较难行驶，后面的半个多小时，他们是一路颠簸，秋平晕车的厉害，都快要吐了。车外风景虽美，秋平也无心欣赏，只求快点到达目的地。

休旅车无法开到蔓喜家门前，只好下车步行过去。夜幕已降，路灯不太给力，这路又是坑坑洞洞的，他们两姐弟，傍着父亲左右两则，护着他。难得的父慈子孝画面，把他给拍下来，会是多美的照片。

村里人情味极浓厚，蔓喜家里里外外都来满了人。估计吃了晚饭，所有能够过来的，都来了。叶爸爸患有早期失智症，那是公开的秘密。大伙儿都帮衬着留意，一旦他走失，可以帮着把他带回家。可没想到意外来得太突然。

秋平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在乡间小路走着，将要到达家门前，突然听到屋里传出来一阵喧闹，像是争吵声。接着看到人群骚动，似乎出状况了。

“姐，你看好爸，我先过去看看。”这一幕似曾相似，不久前才发生类似的情境。

原来蔓喜的妈妈坐在灵柩前，看着人来人往，不时跟那些来悼念的人寒暄，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百感交集之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飙，对着媳妇开口大骂。叶妈妈不断责备媳妇当天她没把叶爸爸给看好，导致他出门之后走失。怪她失责，没当好一个媳妇。老人家又哭又骂的，把出席悼念的人都给吓坏了，赶紧上前劝阻。

发生意外，家庭危机，总会想着谁需要为事件负责任。除了哀伤，家里有人离世，也容易出现愤怒和自责。别说是叶妈妈，其实蔓喜的大嫂，丽敏，何尝不是对叶爸爸的意外去世感到内疚和自责。被婆婆口口声声指责自己，她紧闭着嘴巴，不断流泪。

屋外接待客人的大哥见状，马上护着太太，帮忙劝阻叶妈妈。

叶大哥不插手尚好，一介入，叶妈妈更是失控哭闹，对着叶爸爸的灵柩说什么你怎么可以丢下我，现在孤苦伶仃，连儿子也不要自己了，帮着自己的媳妇。越说，内容越是离谱，不堪入耳。

由于叶妈妈嗓子大，秋平在屋外也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群峰这个女婿很得岳母喜爱，而且蔓喜和群峰经常回来探访他们，多年来建立的关系，在危机时期成为叶妈妈极其重要的安全感。群峰一进入屋内，二话不说，紧紧抱着叶妈妈。等到秋平进到屋内，弟弟肩膀都湿透了。

这一夜，人群散去后，秋平找机会跟蔓喜的大嫂说说话。

“丽敏姐，你幸苦了。”

“应该的。”她忙前忙后，疲累厉害。作为唯一的媳妇，她今晚需要留下在灵堂守夜。

“叶爸爸失踪时，你急坏了吧？”一个敏感的课题，没有人敢碰触，秋平却刻意提及。丽敏听到秋平这样说，有点失措。

“丽敏姐，刚才我听到叶妈妈的指责，我想你听了会难受是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候不是应该避开这话题吗？秋平却继续说，“我听说昨天轮到你照顾叶爸爸，而他却走失了，你当时有什么反应啊？”

“我急死了，我真没想过会出意外的。爸爸平时吃过早饭后都会出去附近走走，挺安全的，都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我忙着家务和两个小孩，一时没有留意，就这样了……”说着，说着，哭了。

“嗯，意外的事情，很难说。”

“对啊，当我得知爸意外去世，我整个人都傻了，难过内疚死了，感觉是我害死了他老人家。”眼泪流的更加厉害了。

“你真觉得是你的责任？蔓喜哥哥也这样认为？”

“没有，没有。我老公知道这事不是我的责任，他完全没有怪我。”停下来搽眼泪，“他越是不怪我，我越是觉得内疚，自责。是我没看好爸，所以才出的意外。”

“丽敏姐，你自己也说了，意外。家里有危机，我们会想找个人为事情负责任。叶爸爸有失智症，不过这些天他还是能够自理的，对吧？”

丽敏点点头。

“而且他不是认不得路回来，而是不小心掉入水沟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秋平不仅是让丽敏把心里面的话说出来，也给予她一个机会从她的观点叙述一次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秋平引导她说说当事情发生时的感受，想法，做了些什么。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过程。因为发生事情到现在已经超过24小时，大家都在忙着处理事情，没有机会触及自己的内心。

秋平利用半夜无人时分，好好陪伴丽敏，为她进行悲哀辅导，引导当事人正视自己的内心感受。秋平对于之前无法陪伴徒弟走过那一段哀伤期，心里一直留有遗憾，这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错过了。

华人都会避讳不谈亡者，更不会跟亡者家属谈及失去的人。殊不知，亲属想说说关于亡者的点点滴滴，却害怕别人不想听；探望者也不敢谈及亡者，担心家属触景伤情。

这一夜里，丽敏堵在心里面的忧闷愁苦，得以在秋平这位心理专家面前倾诉，她整个人都舒坦了许多。

“丽敏姐，家里老人家生病了，你们都不容易。尤其你，还要照顾两名未成年的孩子。辛苦了。若不是因为蔓喜怀孕出现复杂情况，她是一定回来帮着分担工作的。”

“秋平，别那样说。我爸一直都把我当亲生女儿般看待，在叶家，我一直过得很好，是应该的。只是接下来，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妈妈。你听到她老人家刚才的话，她应该是恨死我了。”丽敏不单单只是介意叶妈妈的责备，跟担心接下来相处的日子会否有问题。

“丽敏姐，我常听蔓喜提及你，她说要不是有一位那么好的大嫂，她是无法安心在城里待着。老人家是一时无法接受，等情绪过去了，你们夫妻两人再找机会好好跟叶妈妈聊聊。”

“嗯，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路顺风，当然好。可是人生旅途都会出现小惊喜，也有小意外。不凡的旅程，就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一步一脚印的走着吧。

次日一早，丽敏把早饭准备好，叶妈妈的情绪也平复许多，然而对着媳妇，态度仍然冷淡。两家六个大人围一桌，气氛有点尴尬。桌上碗筷碰撞声，成为唯一的声音，等待谁先开口说话。

“丽敏姐，两个小孩呢？”秋平尝试打破僵局。

“昨晚睡得比较迟，让他们多睡会。”回答的是蔓喜大哥，叶樊。

“樊大哥，你们这几天幸苦了。”

话题打开了，气氛也解冻了，“叶阿姨，今天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让我闲着，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秋平借机会争取跟叶妈妈独处，好说说话。她这职业毛病什么时候会改善啊？

“太客气了，我今天想收拾收拾你叔叔的遗物。”

“好的，若您不介意，我可以帮忙。”

人，赤裸裸来到世上，逗留一段日子，最后也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然而我们逗留在地上的这些日子里，积攒了许多东西在世上。离开之后再看看这些自己多年来劳苦赚取回来的东西，有多少是有存留价值，对后人有贡献的呢？

秋平就觉得，只有把精力和时间投资在人的身上，那才有永恒价值，也是为什么她会愿意穷一生做人的工作。

陪伴着叶妈妈收拾叶爸爸的遗物，有如一个隆重又庄严的告别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