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折没有杀掉这只黄鼠狼，而是带回了家。

仙人留下的这种玄妙的牵制手段让他产生了很强的探究欲望。

那么这种控制，能细微到哪一步？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实验。

许折玩了会黄鼠狼，就将一个铁制项圈套到它脖子上，上面刻了一些字，关进了笼子。

黄鼠狼有气无力地伏在地上，生无可恋，等那书生视线离开这边，它才迅速坐起来，用力扒着项圈，拼命立直了脖子，挤出了自己都没想到的双下巴，才终于看清了项圈的字。

上书四字：“私人宠物”。

黄鼠狼一时悲愤欲绝，“岂有此理，这简直是不把我当人，有朝一日……”

这时，许折忽然进来了。

“你刚刚说什么？”

“啊？我没说话啊……”

……

七月十八。

早晨。

许折在做了一个梦，梦中，还是人形的黄鼠狼拿剑抵住他的胸膛，问：

“许折，你想要修仙不就是因为我吗？现在你已经抓到我了，还打算修仙吗？”

梦中，年轻的书生没有回答。

醒来后穿好衣服，他瞥了一眼地面，黄鼠狼肚皮朝上地躺着，颇为安详。

许折走过去，踢它一脚，等它醒了，揪着它的耳朵提溜到半空，语气冷峻：“修，为什么不修？”

“呃……”

“还有，以后不要拿剑指着我。”

“呃……”

黄鼠狼两只爪子蜷缩在身前，一脸迷惑与惶恐。我做了什么？

……

七月十九。

申时（大约下午4点），太阳偏西。

许折来到了小鹿山下。

此山不高，可草木郁郁。

周围已经聚集了能有上千人，大多数都是来碰运气的，还有就是看热闹的。

“艾，考核什么时候开始啊？”

“快了。”

“仙人在哪儿啊？”

“山上呗。”

“那你们怎么都待在这儿，不上去？”

“你去试试？”

“去就去。”“我回来了……仙人施了屏障……”

“……”

“此次邱峰主必收我为徒！”

“少爷有成仙之姿，必定如愿。”

“……”

“七级宗门峰主都这么厉害了，你说那些五六级的宗门实力到底有多恐怖？”

“鬼知道。”

“……”

“……”

许折牵着马站在一棵老树旁，他看见了好几位曾经的同学，他们此刻正聚在一起。

望见许折在这儿，于是就主动过来攀谈。

“艾，许折，好久不见了，你也来看热闹？”

许折笑笑：“嗯，说不定能碰到机缘。”

“厉害了，哈哈。”这满面油光的男子也不过二十一岁，面容看着却像中年了，他叉了一会儿腰，打量着许折，语气中有些羡慕与嫉妒：“艾，当年我要是能考上秀才，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时间，这几位都纷纷谈论近年来的经历，这几位全都成家了，最厉害的孩子都四岁了，这让许折很惊讶……

不久之后，许折发现，他们互相谈论时多有粗鄙之语，但和自己说话，竟都有意无意地带上了敬语，有一位从未叫过他表字的少年，开口竟也是“维清”如何如何……这一对比，方知如何难能可贵。

一向少言的书生就这么听他们谈论着柴米油盐、孩童蔬果……可他的心已经到了那遍种绿树的小鹿山上。

……

昔日同窗走后，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一看，原来是赵霖舟的小儿子，赵右东。

那少年骑着马过来：“许折，怎么，你也想要修仙？”

“不可以吗？”

“哈哈哈，当然可以。”这少年绕着许折转了半天，脸上挂着不善的笑，“不过我已经想到了你的结局。本来嘛，一条通天大道已经摆到了你的眼前，你只需要劝那赵梨忧卖一只老虎，就可以踏上这条大道。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

许折展眉道：“是么。”

这少年有些不舒服，这明明是问句，怎么从这书生口中说出来这么平静？甚至还有些……嘲弄？

他从怀中取了两枚纽扣似的东西，大大方方地展示给许折，得意道：“看见没，这就是仙人送我的修仙凭证。现在是不是挺后悔啊？是不是很想要啊？啧。”

“你就不怕我给你抢了？”

“你敢！”这少年脸色一变，像是突然想到“财不外露”四字一般，迅速将其收好，发现四周没人注意这才放下心来。

许折看笑了，真心觉得与这人对话是浪费时间，于是任他如何撩拨都不再理睬他了。

这少年与他哥相比，真的差的太远了，心智像小孩子一样，却又没有小孩子单纯。

他很自然地想起了赵文峰。

他有些看不透那个男人。

……

……

酉时。

山中忽然飞出一只体型很大的白鹤，口中衔着一卷文书。

它飞到半空，松开嘴，文书却并没有掉下，反而自行展开，上书：

“日落前，入山见我者，可入衍月宗。”

笔触大气狷狂，如龙飞凤舞，正是那日许折见到的字迹！

这时，不知是谁高声喊了句“入山禁制解除了！”

一时间，人群蠢蠢欲动，可绝大多数都保持一种观望的状态，当然，也有勇士冲了上去。

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光头大汉率先冲上那条上山小路，一连走了几十个台阶，无事发生，于是大笑：“哈哈哈，就这？看来我张三也有修仙的一天！”

可又走了几步，他忽然不动了，像魔怔了一样。

后方许多人见状，瞬间停下了步伐。

不过十息时间，那光头大汉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胸膛像受了重击，身体被一股力量抛出山体……半空中的白鹤轻轻煽动翅膀，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大汉平稳地送到了平地。

小鹿山的入山通道一共有六条普通道路可走，当然，未经开发的上山路线就太多了，只是都非常危险。

不过正因为危险，所有许多自觉天赋不好的青年开始揣测：衍月宗收徒向来不走寻常路，那会不会……

“我悟了！”

一青年拍着脑袋大喊一声，忽然朝侧面一处根本没有路径的山体冲去，开始了徒手攀岩。

那只半空中的白鹤都看愣了，翅膀都差点忘了煽动。

现在的凡人都这么勇的吗？

有许多人另辟蹊径，用梯子的、用绳子的、用雕的、用大型风筝的……真是八仙过海。

不过更多人都老老实实地走传统的登山路径。

光头大汉的失败只是影响了一小段时间，很快人们就想通了，如果这么容易，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入衍月宗修仙？

时间慢慢流逝，失败的人开始与其他人交流经验。

“我进入了一个幻境。”

“我也是。”

“我的是走着走着忽然有一只猫从地底下冒出来，把我撞了下去，还好有仙鹤在。”

“我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一种压力，越来越强，最终受不了了……”

“……”

随着失败的人越来越多，那山顶似乎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赵又东从许折旁边路过，用一根狗尾巴草戳了戳他，“喂，许折，你要不敢上去的话，就顺便多等会，要是看见我哥，和他说一声，我不等他了，先上去了，听见没？”

“……”

赵右东来到山脚下，手里握着两个纽扣似的东西，心情激动。“从今以后，我就是仙人了……”

……

许折认真观察赵右东的身形。

他先是一路攀升，走到三分之一的高度停了片刻，然后再次迅速移动，走到大约一半的高度，又停了片刻，从这个时候起，赵右东的身形就开始左摇右晃，似乎非常焦急……

“啊！”

一声不敢置信地凄凉叫声响起，他跌落下来，被白鹤救下。

如此看来，赵霖舟他们所说的“仙缘”可能比他们以为的要小很多……大约是当年送的礼物其实并不贵重。

赵右东此刻躺在地上，浑身发抖，一时间竟是不能思考，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

爹不是说一颗纽扣就可以直接修仙吗……为了以防万一，我还特地带了两颗。

他第一次遇到了幻境，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纽扣，幻境自动破除……

第二次，眼前出现很多古文字，要他念出来，他念不出来，再次使用了纽扣，这一关再次通过……

第三次，没人可以帮他了。

……

原来，所谓的仙缘，不过是降低了拜入宗门的难度。

“哈哈哈……哈哈哈。”赵右东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大笑，“哈哈哈，骗子，都是骗子！”

他跑到了许折的面前，想要抓他的衣领但被许折轻轻推开了。

赵右东弯着身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向许折，哭喊着问：“是不是你在搞鬼？是不是你嫉妒我，然后在我的宝贝上动了手脚？快说！”

许折轻轻摇头。

他并不想打击这赵姓少年，但事实的确是这样，他从未将此人放在眼里-----老实说，他直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这少年要缠着自己、招惹自己。

就因为没得到想要的小老虎？

问题是自己当时在赵霖舟家并没有承诺任何事情，这也能怪到自己头上？

……

夕阳如火。

酉时将到，该赴仙人之约了。

赵右东还跌坐在地上，面色颓然地拔着地上青草，陡然望见许折郑重地戴上了自己的儒冠，悄然从他身边路过。

他下意识地拽住了许折下衫的衣摆，“你也要去……”

这书生眉眼灿烂，胸中生出一点干云豪气，他只看了一眼地上的赵右东，便移目前顾，一步踏出，千言万语只化作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寻仙。”

……

……

“寻仙？哈哈哈……真是有够好笑的呢。我有仙缘在身，那仙人都不愿看我一眼，你连我都不如，也配寻仙？！哈哈哈……”

赵右东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还在不停回味自己的失败。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修仙之路，原来是可望而不可及，可笑自己昨晚还拍着胸膛和父亲说：“你明天不用陪我一起去，就等我带着仙人回家！”

此时此刻，他和许折之间并没有利益纠葛，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这个不久前还上门求他父亲施舍仙缘的书生，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踏足仙途……

可等他回过神来，那书生早已走远了，连自己的嘲讽都未必听见。

他爬起身跟上去，想要见证那书生失败时比自己还狼狈的场面，可下一刻，他就看见了自己的兄长。

赵文峰。

赵文峰着一身短衫，戴着斗笠，看不见眉眼，只能见到唇边刚修理过的胡须，像刚被割断的杂草根一样。他跨坐在马上，身后用灰布绑着一把大刀，露出的手臂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线条隆起，整个人看着不过一百四十斤，却充满了爆炸的力量感。

周围响起了一阵惊呼。

“是赵文峰！”

“他怎么来了？”

“这人在武馆里好像已经找不到对手了……劫匪碰上他护镖，都不敢动的。”

“这人在武学上造诣匪浅，当初我就说了，这是个修仙的苗子……”

“听说他已经和春柳武馆馆主的女儿订下婚约了，不好好习武准备继承家业，来这躺什么浑水？”

“练武和修仙比起来，不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而且就算修不了仙，再回去继承产业也不迟……”

“呵呵，万一能修仙了，岂不是要抛弃未婚妻？艾，这么一想，我好想有机会了呀。”

“……”

……

“又东。”

“啊……”赵右东擦干眼泪，乖乖站好，无论背地里如何，当着哥哥的面，他竟是一点也不敢放肆。

马背上的青年微微抬首，看向许折的背影，对赵右东轻声说：“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不要得罪那人。”

“为什么？！”

赵文峰将头转向弟弟。

赵右东依然没有看见他的眼睛，但却闭了口，不给问我就不问嘛……那么凶干什么。

接下来赵右东开始诉苦，说着说着，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

仿佛世间所有不公都教他遇上了。

“……哥，我不想念书，我想修仙啊！”

可那马背上的青年始终没有什么回应，他单手牵着缰绳，面朝许折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夕阳照在脸上的光被斗笠遮去大半，阴影分界线之下，那乱糟糟的胡渣在红光里倒是显得柔和了许多。

突然，赵文峰伸手入怀，取出一枚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纽扣，交给弟弟，开口道：“去送给他，结一段善缘。亲自去送。”

赵右东愣住片刻，然后几乎是大声叫了起来：

“他？谁，许折吗？！哥，你是不是糊涂了啊……这本来是打算换一只变异灵兽的！怎么能就这么送出去？而且爹说了……”

“听话。”

“可……”

“快去。”声音多了些强硬。

赵右东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然后接过这枚纽扣，怀着屈辱的心情，朝许折慢步追去，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依旧在骂骂咧咧。

然而，正当他离那书生还有五六丈距离时，前方人群忽然像潮水一般四散开去。

只将许折留在了一大片空地的中央。

赵右东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后退的人群裹挟着推到一侧，那空地中央的书生此刻成了最耀眼的存在，从天上看去，仿若尘星拱月。

赵右东呆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那身穿白衣，四周不敢有人接近的书生，他此刻竟有了一种自惭形秽地感觉。

“什么情况？”

“我好像被一种力量推开了！”

“快看，是仙鹤！”

“是仙鹤出手了！”

“怎会如此？”

“这难道是内定的仙人？”

“啊啊啊啊，这人好好看啊！”

“……”

听到这些话，赵右东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天上那只名贵的仙鹤此时竟然朝着许折飞来！

他心里有了一些预感。

……

许折在人群退散开去的一瞬间就明白了，那位邱峰主从自己到场的那一刻，就在关注着自己。

仙鹤飞到许折身边，发出一声清脆的长唳。

接着许折就听到了一句传音：

“上来见我。”

正是那位邱峰主的声音。

白鹤在他身边矮下身子，又是一声唳叫，声音干净空明，却多了一丝催促的意味。

周围许多青年爆发彻底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这……不会吧……仙鹤来接人？”

“我不信！那邱峰主可是实打实的元婴老怪，元婴级别，在这整个大陆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用这种排场收徒？那到底收的是什么妖孽啊？！”

“我们淮梅竟有这样的人物……”

“当真是潜龙在渊啊……”

“一定是搞错了，我去问问仙鹤大哥，是不是认错人了，毕竟我和那人长得一样清秀。”

“艾，人与人真的不能比……”

“衍月宗峰主以白鹤相邀……这听上去也太玄幻了。”

“……”

赵右东的思维彻底淹没在这些话语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兄长说的“快去”的意思了，可惜已经晚了-----在这众目睽睽下，他丧失了一切抬头与低头的勇气。

人群中那几位许折昔日的同窗，也是面面相觑，纷纷觉得不可思议。

“是我眼花了吗……”

“他不是教书的吗？怎么和这么恐怖的仙人扯上关系了？”

“莫不是和那位元婴老怪的女儿通上关系了？”

“有可能，不然二十岁了还不成婚，说不通。”

“别吧，我要是每天陪着一群八九岁的小姑娘，我也……”

“禽兽，住口！”

“呃，好吧，我只是觉得那些小女孩整天呐呐呐地，太可爱了。”

“……”

那位光头男子有些庆幸地开口：“艾，幸亏这些年没和他交恶……”

有人立刻接道：“这二十年我就没听过他和谁交恶过。”

“艾，以后啊，真的是仙凡之别咯。”

“这就是命啊……”

……

……

那仙鹤伏下身体，像是在邀请。

许折很自然地想起了书中仙人乘鹤的画面，有骑乘，跪乘、站立，还有其他古怪的姿势。

他心中选定了骑乘，可略一动作，仙鹤就懂了，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行。

于是，穿白衣的书生轻轻踩在了白鹤身上。

白鹤扇动了翅膀。

……

赵右东看着那书生的背影，双目空洞。

这是他梦中的场景。

他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那枚“仙缘”，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哭。

……

在近千人的仰望中，有一长衫书生扶摇上了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