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挂上了树梢,惊飞了栖息在枝头的喜鹊,清凉的晚风夹杂着丝丝热气,冷热错错相迎,槐树忍冬的叶子和花朵被吹的簌簌作响,仿佛为远方的夏蝉传信来了。月色清亮,洒下一大片银光,荷花池里蛙声绵绵,硕大的圆叶和明艳无垢的荷花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若隐若现。
天空中轻云漂浮,还有羞涩的繁星躲在青云身后眨着闪亮无比圆珠般的眼睛,好奇的盯着地面发生的趣事。
细碎的瓷片布了一地,前厅的堂座端坐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是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俊逸。此时的他,失了往日的温润雅致,额上青筋暴起,快步走下,对哭的梨花带雨的白姨娘没有一点怜意,劈头盖脸就是一掌。
白姨娘早已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可是这掌未免下手太重,还是当着外人的面,她的脸上印着根根分明的手掌印,红中带黑,脸色煞白,一时间竟忘了为自己辩解,只顾着抽泣。
王既明吩咐下人把她拉出去,一些处置说完后,一并送走了客人。前厅空落落的,屏退了众人,他瘫坐在大靠椅上,想起那日疏君对他说的话,他连连摇头,迟早都有个了断,不过是早晚罢了。
今日之事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愿。现世的哥哥对她如何,这里的哥哥对她又如何,无论如何都要护着,容别人欺负了十几年,现在也是时候还回来了。辜负了就要还,哪怕拼了命也是要还清的。
她正与杜若说着话,突然就见房门被打开,又重新合上,来人嘟嘟嚷嚷的说些什么,不过疏君很清楚,怕不是又被人欺负了。果然,她一抬头,疏君就看见她脸上印巴巴的手指印,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斥道:“会防身的武艺学哪里去了,杜若没半点武功,怎么没瞧见被人欺负,倒是你,三天不被打,就能上房揭瓦,拉着一张脸,我又没欠着你什么,别给我板着脸,小小年纪弄得跟老妈子一样。”
她这些浑话也就是说说,指着身边的一根小凳子示意她坐下,然后语气略有松缓:“没事别跟他们一般计较,你就是不知道收敛,她们要说就要她们说去,我十几年未出府,今日一出府回来就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能指望他们说什么,不过就是说我晦气,你跟她们置什么气,我为人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先不说杜若在我身边伺候多年,就单单看慕容小姐,她可有受那些风言风语半点影响?”
绿抚眼眶里蓄着泪水,一双眼睛被气的发红:“小姐,就你能忍着,你也知道我这个脾气,实在是那些人说的话太刻薄太恶毒,我才忍不住顶了几句,你是嫡女,正儿八经的,凡是都要讲个道理,哪里有他们那般那样胡搅难缠的。四小姐,七小姐是白姨娘所出,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疏君懒懒一笑,不用想她也了解了大概,眼底的寒意渐渐涌出:“上一辈的做的恶事不能全压在后一辈的身上,他们如何说是他们的事,我们就当没听见,这些年的风言风语还少吗,暂且忍忍就好,四姐和七妹虽是那人所出,但自小养在不同的人的身边,习性自然不同,你且看与四姐一样养在罗氏身边的五哥,他们的性情如何,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等着看吧。”
“七小姐养在何氏夫人身边,性情是随了她的平易近人,哪里有四小姐的盛气凌人,”绿抚很是忿忿不平的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将来做了何等事,受灾的还不是小姐和其他公子。”
“所以你就由着他们来,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管,”疏君两手交替摩挲,手腕上拴着的红线在灯光下越发的夺目艳艳,惹得绿抚不由的多看两眼:“待到毒瘤长全,一并割去了才会永绝后患。”
绿抚听着最后一句便已知足,可是嘴里还不忘为她抱不平:“这样贵冠履轻头足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边的杜若忙接道:“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只要不波及我们这边,小姐不会随意动手,与他们这些小事比起来,还是我们这里的事情更重要,孰轻孰重,你知道的,日后咋们有的是机会翻回来,就让他们再嘚瑟些日子,你急什么,会坏事的。”
疏君并没有说话,含了一口茶在嘴里,眼睛往窗外望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绿抚抬眼看了看她,不满的“哦”了一句,起身往外走去。
今日是绿抚守夜职,见着外面人都散了,她才进屋在疏君榻下歇下,时不时的还会聊几句,直到次日一早,杜若端着洗脸水进门,她才精神抖擞的离开。
服侍她穿戴完毕,杜若小声说了几句,只见原本还笑脸盈盈的疏君,顿时沉下了脸斥道:“日后没我的同意,这些帖子别乱接。”
杜若瑟瑟的缩了缩肩膀,诺诺道:“是,奴婢记下了。”
疏君皱着眉头,掸了掸袖口褶皱的波纹,声音淡淡:“你立刻派人到长公主府把春兰叫来,让她陪我入宫,她是宫里来的,知道宫里的规矩。”
状点完毕,她满意的笑了笑,没一会儿片影进屋来了,他是宫里派到她身边伺候的内官,对她行了大礼之后,方道:“殿下,宫里的马车来了,您可现在出发?”
“再等等,”疏君不耐烦的摆摆手:“金甲护卫带二人便足以,不用跟上几十个,声势浩大的,落人口舌。”
片影应声而下,他走后,疏君握紧的双手这才放下,一双手掌印满了月牙似的指甲印。
出发前,王既明对她再三叮嘱,让她不要惹是生非,该低调就低调,该收敛就收敛,不要锋芒毕露,她都一一应下。
绿瓦红墙,碧罗窗底,燕泥犹湿,帘卷虾须,太和殿各处帘飞凤舞,精致盆景瓷器满屋,檀香四溢,太后礼佛,殿中的香大多都用檀香。
太后这是第二次正面看她,一是她出生时收她为义女,那时她才降生,一双眼睛都还没有张开,二是今日邀她入宫,看着是落落大方,不拘小节,她看了很喜欢。
她们之间像是认识了很久,谈话之间也不见嫌隙,一派和乐融融,太和殿的其他宫人见了倒是觉得奇怪,不过想想也就罢了,毕竟太后身边只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媳,哪里有长公主来得可心。
把该交代的交代完毕,太后听后大是赞赏,但是却对昨日之事略有不满,微微训斥几句后,又担忧起她的身体来,也不想就这样说话累着她,只是嘱咐她照料好身子,日后常常进宫罢。她突然得了风寒,耽搁了许多事,太后心里很不好受,有气也不能朝她恼,于是二话不说就把她身边的片影拉去了苦园,还让她自个儿去内府重新挑去。
出了太和殿,昭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白玉早已候在外面,瞧她出来,连忙行礼道:“长公主,陛下在御花园等您去下棋呢,适才听合欢姑姑说,太后让您去内府挑选内侍,刚好一同顺路去御花园,奴婢陪您去吧,免得那些不长眼的奴婢惊了殿下。”
顺路又方便,说话滴水不漏,让人推脱不了,不愧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能当上大总管的也不是一般人,活脱脱的一只老狐狸。她但笑不语,点了点头,跟着前面带路的白玉往内府的方向走去。
先前合欢便去知会过,内府的人早早的备好了,就等着她来。
那些都是未长开的少年,个个面黄肌瘦的,没有一点精气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想来是经常挨打。她随便环视一周,伸手指了指排在最后的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道:“就他吧。”
内府的总管是个身形偏胖的,说话都是捡了好的说,一看她选了最不起眼的,又怕上头责怪,忙道:“殿下,那孩子不服软,只怕伺候不好您,要不奴婢再换一拨人,您再选选。”
“我等得,陛下等不得”疏君摆摆手,转身便走,更不去看内府总管僵在脸上的笑容,临走前还不忘吩咐春兰去带那少年:“去问问他还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若是没有,就先带到御花园候着。”
她向来穿的素净,此次进宫亦是如此,模样又生的极好,用江离的话来说就是欢笑时柔美明丽,沉默时忧郁清冷。好在,她很会隐藏,该笑则笑,难过时也得笑。
御花园里的艳丽夺目,花团锦簇,与她温和的气息和睦恰恰,不输亦不过,恰到好处。她在备好的椅子上坐下,白玉在一边跟小内侍说些什么,她听得很清楚,无非是前朝有人求见,让她稍等片刻。
白玉去重华殿伺候,只留下刚才与他说话的小内侍。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大半,眼看着左丞相蔡卻的夫人举办的赏花会就要开始了,昭帝却还迟迟不来,要怪就怪杜若,随便接什么帖子,现在是走是留倒成了一个大问题。走吧,又怕人怪罪,不走吧,又怕人说不讲信用,世事两难全啊。
“该你了!”沈徽清看她出神良久,忍不住喊道:“你很着急?”
疏君随便落了一子,紧接着他又下了一子,二人来来往往,下了半边棋,也没分出胜负,半晌,疏君道:“没有。”
辰王是在她坐下没多久才到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很是冷清。
沈徽清又落了一子,看着她的脸,笑道:“你脸上写着呢,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快。”
疏君面上一红,瞪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他便咳了起来,她递过一盏茶给他,语气放缓了说:“我脸上平静无波澜,心也静如止水,你哪里听的,哪里看的,胡说。”
他咳了很久才停下,疏君起身替他顺顺,又道:“身体不好就别出来,更别乱说。”
“我···我就算身体不好,但是耳朵眼力还是好的。”沈徽清笑得很无奈,才说了两句话又咳了起来,疏君也不打算跟着他多说,等他平静下来,才听他小声说:“你陪我下了这盘棋,我就带你去蔡夫人的赏花会。”
“谁说我要去?”她有点吃惊的驳道。
沈徽清挑眉看她:“外界都在传,说你接了帖子,现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在宫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他端了一杯茶放在唇边半抿一口:“刚好,我也收到了帖子,原不想接的,可是下人手脚利索,我也没办法。”
“殿下真会说笑,”疏君浅浅笑了笑,落下一子:“该你了。”等他下了子,疏君跟着,又道:“我们走了陛下不会生气?”
“陛下性子好,不会怪罪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他笑容淡然:“而且,是陛下食言,我们又不是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明日再来请罪也不迟。瞧你紧张的模样,我又不会吃了你。”
疏君无所谓的耸耸肩,下手绝不留情,一子落下满赢:“谁吃谁还不一定,走吧。”说着,抬手就去扶他。
可能是出于对病者的同情心理,她也是顺手就去拉他。沈徽清眼里闪过一抹惊愕,随即笑了笑:“下次再来一局,你我棋逢对手实在难得,况且辰王府戒备还算森严,有我在,没人会伤你。”
“那我还得考虑考虑,万一出了意外,你还要我护你,那可得付钱。”
二人时不时的拌嘴,越走越远,直至出了御花园的门,昭帝才从后面的树丛里出来。白玉在一边蹲的脚麻了,说话也是颤颤的:“陛下,您说这是哪出啊,本来辰王身子不大好,您还要折腾他。”
昭帝起身松松麻木的双脚,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白玉:“说你脑子不灵光你还跟朕顶嘴,赌气就算了,现在又问这些来气朕,自己下去想,朕乏了。”
昭帝抬脚潇洒的在前走,白玉笑嘻嘻的跟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心里明白就成。
话说二人出了皇宫,在马车上也是斗嘴不休。才下了马车,疏君正欲还嘴,那边就有人过来与沈徽清打招呼。疏君侧眼瞧了瞧,虽不认识,但也听说昭帝大皇兄的遗女佳宁郡主是最爱跟在小皇叔辰王身边的,长得娇俏可爱,是个男人都会喜欢,就连她看了,也不免心惊。她不是长得很美,但足够小家碧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粉嫩的桃腮,怎么说也是一个小美人。
沈徽清忙着应付她,没空与自己拌嘴,她也很识趣的把距离拉得很大,不想惹祸上身。
春兰被她打发回府照看那个小内侍,加上她又不喜与外人打交道,话也不多说,自己独自进了蔡府。她一进门,就有前来引路的丫鬟婆子查看她的请帖,复验完毕连忙堆笑往里面引。
荣昌的男子能做官,女子尚且不差,做将军侯爷的都是常事。为官不问出生,不论男女,只要有才,皆可上朝做官,所以男女之间的规矩不大,什么三从四德,伦理纲常如同摆设一般,两两相坐,也不设屏风,不开帷帐,按照尊卑次序从上往下挨次坐。
疏君身后跟着两个金甲护卫,饶是她想低调行事也不成,整个京城的都知道,从不露面的昭棠长公主身边有先帝御赐的金甲护卫,外人没见过她,但都见过王府四周气派的金甲护卫,随着她走动的步伐,众人的目光都聚集跟着她走。她面上微动,不好说话,只跟着丫鬟的步子走,先见了蔡夫人,随即被她引上座,她是晚辈,想着王既明的话,她就挑了主位左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与她絮叨几句,蔡夫人吩咐丫鬟好生伺候之后,又去了一边与其他贵妇谈笑。
人人都知道金甲护卫的凌厉,就算想要与她谈上几句,也会被金甲护卫肃然的眼神吓退。这样也好,她本喜静,人多了她又应付不来,轻轻叹了口气,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一会儿笑,一会儿沉着脸,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赏花会,自然是赏花,蔡府的花园虽然没皇宫的御花园大,但各色各类的花都有,蔡府是贤妃的娘家,来交往的人自然也多,这边莺莺燕燕,那边嬉笑打闹,好生欢快。也不知过了多久,疏君觉得坐累了,想要起身走走,刚到一处茉莉花丛,就听见耳边软绵绵的有人跟她说话:“我到处找你呢,这花真香,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
疏君笑着摇摇头,折过一朵半开半掩的茉莉别在宓瑶的鬓边,左右端详之后才笑道:“这里人多眼杂的,小心我那小侄儿磕着碰着,要是伤了他,我可得心疼死。”
宓瑶与她是两小无猜,慕容勤与王既明是仕友,两家交好,所以就算她被锁在府里,也还是会有宓瑶为她带来外界的小道消息。
现世的她,身边除了哥哥,其他人都不敢越过她半步。到了荣昌,饶是有些传言,她都没有怕过,反而还劝她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做,当个睁眼瞎罢。人活在世上不是让你郁郁终生,他们要这样说,我们又抹不了他们的嘴,既然如此,就不能如他的意,现在收尽锋芒,将来有他们悔的时候。
很少有人对她说这些话,起初她也就当是童言无忌,没多大在意,可是经过多年的相处,她才发现身边有这样一个知心人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