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帝是自问,也是问询。
这一问,连他都不确定答案。
老父亲万历帝留下来的这个烂摊子,到今天为止,他连十之一二都没收拾完。
同样,把朱由校给问住了。
放在以前,大明举国上下是个什么样子,一直住在皇城内的他可能并不知道。
如今却不一样了,经历了梦境,再确认了包括眼前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后,朱由校突生一种感悟。
纵观全局,在这大明朝,可能没有比他更了解大明现状的人。
但人知道的越多,有时候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一如当下,看着病重的父皇,朱明王朝何尝不是如同一个危重的病人。
要想解决朱明王朝的疾症,非刮骨无以疗伤。
朱由校的脑中不自觉的想到了梦中,那个叫王惑的中年人于纸上记录下的笔记。
可能是如同一个过客看完对方一生的原因,即使所识字本来不多,但朱由校对那个世界所言的简体字毫无半点隔阂,以前不认识的一些字,内中的意思和读法也如同潮水般不断的涌入。
“我该怎么说?是否该向父皇告知实情?”
朱由校第二次陷入了这样的矛盾之中,少年过去那经历这些扑朔迷离之事,但却又知道就算真的说出来了,父皇朱常洛也不见得相信。
“若是王先生在此,他会怎么做?”
朱由校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了那个后世人王惑的视野角度中,很快,他做出了决定,静观其变。
父皇朱常洛能这样问,那就证明父皇心中早有了答案。
不出朱常洛意外的是,这位平日里略显腼腆而又内向,缺少主见的儿子,略作停顿后,便摇了摇头:“儿臣不知,还请父皇明示!”
当听到这句话从长子的口中亲自说出口时,就算知之性情,也已猜到结果,可在内心深处,朱常洛多少是有些失望的。
“观小,即可观老。朕之诸子,如长子由校,多为守城之君,却无开拓之能力。
若朕能节制,不因欲生急症,以致病情恶化,性命垂危。或能想办法革除先皇积累之问题,想办法改革大明,还大明一朗朗乾坤。
可天不遂人愿,依太医之所述,朕之症疾,到了现在,就算华佗在世,只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外人皆言之,说他朱常洛是因为好色而生疾,却不知晓,导致身体现在的根本原因,是常年累月、积劳成疾的结果,口口相传的纵欲只是一个引子。
细细回想,近一个月一来,大明经历了数次变化,他朱常洛都是踏在最前面的承受者和冲刺者。
解决了不少问题,朝内的局势亦是逐渐明朗,开始走上正轨,可他却因为纵欲倒下了!
为了快点好起来,又因太过心疾,他接受了太监崔文升的建议,吃了一剂通利药(泻药)。但也正因如此,当夜即腹泻三十多次,病情恶化,以至于造成如今的性命垂危。
这里面的绝望又有多少人明白?
但生活总要过得去,既为大明皇帝,就要承受他应承受的责任和义务。
时日不多,自身不能重建大明,那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继任者——皇长子朱由校身上。
“那说说,你所知道的。不要怕,屋中只有你我父子!”朱常洛努力的放缓语气,眼神示意朱由校把后面的被子卷起,他好靠在上面,静静倾听。
“父皇让儿臣说,那儿臣就说了!”朱由校斟酌道。
命运让他遇见了未来,躲不过,那就只有尽力去改变。如同梦中的王惑王先生一样,一种对命运抗争的想法逐渐占到了上风。
这里的命运,不光有他朱由校的命运,还有大明朝及无数百姓的命运。
仿若梦中,人常说的那句名言,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一如父皇所言,这是他朱明皇族的责任。
毫无疑问,现阶段大明的问题很多,那就想办法一个个解决。
横看成岭侧成峰。
于这些问题上,后人或许看的透彻,但总而言之,还是没有当事人——他的父皇,大明皇帝朱常洛看得清晰。
朱由校知道,他要做的很简单,即把大明的症结归类,以咨询父皇之建议。
于今夜,是唯一,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同样地,也会变成他的亲生父亲,为他上的最后一课。
“依儿臣看,大明的问题主要有三个方面。
一是吏治腐败和土地兼并。
二是财政匮乏,且我大明国不富,民更不富。
三是文臣权利过大,武将处处被压制,不复大明开国时的武力。若是一日强敌入侵,能守国门者,只怕寥寥无几,一击必溃。
如此三者,是为我大明三大患也!”
朱由校的话语速度放的很慢,这是他第一次在泰昌帝面前发表自己的政见,也是泰昌帝第一次咨询长子国之大计。
而原本卧躺闭目的泰昌帝朱常洛在长子说到第一句问题时,当即睁开眼。
到之话语声落下,朱常洛自身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竟然凭着自身的力气坐了起来。
要是王安等知道泰昌帝病情真实情况的宫人在此,只怕会大吃一惊。
“说说,说说你对这三者的理解!”朱常洛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颤抖道。
沉浸在大明未来“悲惨结局”中的朱由校,并未注意到父皇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见父皇问起,他整理了下思绪,继续道:“紫禁城的城墙可以来往,但隔绝不了人言。
儿臣曾于数日前听人说起,有偏远县令与当地乡绅勾结,兼并土地,强买强卖。其之势力于当地仿若自成一国,使摧残者流离失所。
百姓言之为‘土皇帝’,且只知当地豪强,却不晓得父皇皇恩浩荡。
……
大明国库的钱财亦是不多了,前些日子,刘公为儿臣上课时,还曾提及我大明多地连军饷都发不起了。
……
最后言之,儿臣以为,我大明或是过度拔高了文臣地位,此等之法,盛世或是无恙,但于眼下之大明困局,无异于玩火自焚!
还请父皇见谅,儿臣暂时只能想到这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除了刚开始有些紧张外,朱由校说到了后面竟越加从容,又出奇的带着愤怒。
这些话听在泰昌帝的耳中,犹如惊雷乍起,尤其长子对于祖宗之法的质疑,令他颇为意外。
他努力的抬起了虚弱无力的左手,抚过朱由校的头发,慈爱的注视着,一如当年长子出生时,他得知消息时的欣喜若狂。
“皇儿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