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氏带着侄子双双跪在明贤面前,明贤倒也受得住他二人跪,安然坐着喝茶。
“你叫什么名字?”明贤发问,显然是对滕氏的侄子。那孩子跪在地上,嘴唇还是紫色的,向滕氏看了一眼,十分在意她的脸色。而滕氏冷着张脸,丝毫不给侄子暗示。
“男子汉行在外,光明磊落,连个名字都不敢说吗?”
“回主子的话,我叫彦祖。”他只学会回话,却不懂自称“小人”,明贤也不计较,接着问:“彦祖,我问你,你喂了小公子牛肉羹,是不是?”
腾彦祖又悄悄朝滕氏看去,滕氏不着痕迹地把衣角与他的距离拉开。腾彦祖灰溜溜低下头,回道:“是。”
明贤又问:“你为什么给小公子吃牛肉羹?”
彦祖与贺兰容德血缘上虽为表兄弟,实际身份千差万别,一个是锦衾拥护、含糖舔蜜的公子,一个是跪在冰雪里看人脸色的小子。当初他是真心想去看看自己的表弟长什么样,他记得自己也有过一个弟弟,但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弟弟病弱的哭声随着阿耶临终前的咳嗽声渐渐拖长而渐渐消失。彦祖答道:“我从不知道牛肉可以吃——冬天里,阿娘宁愿拿钱给耕牛搭棚子,也不舍得拿来买布做新衣。我知道这是好东西,吃了一口就全身暖和,我想,我想留给小公子、姑姑还有阿娘。可是牛肉羹洒了,阿娘吃不上了。”
“啪——”滕氏脸色纹丝未变,还是那样文静的样子,谁也想不到方才那一巴掌是她打在彦祖脸上的。“你这个野小子,不看看自己犯了什么破天的蠢罪,敢牵扯到我头上来?”
明贤眉头一皱,她不至于被滕彦祖几句话就感动得要落泪,但是滕氏自作聪明地撇清自己确实让她厌烦。
明贤恍若未闻,继续问道:“你的牛肉羹,是我送的,是不是?”腾彦祖终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明贤。他的小脸蜡黄,嘴唇恢复了些血色,在门边吹久了风,红得极不自然。他只记得牛肉羹是一位女使姐姐送的,此时一直默默站在明贤身后的凌霄往前上了几步,对彦祖道:“是我家姑娘好心,分你一碗的。”
滕氏眼珠子一转,明贤哂笑,腹诽道:“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诬害你这个小小无名女子,安排了人去害我亲弟弟吧?”明贤目光转向滕氏,嘴上问道:“还有什么糊涂话要分辨?”滕氏一直不曾觉得三姑娘迁怒于自己,登时如惊弓之鸟,低头跪好。
“后宅安宁,不留外男,你以后去东山院。过几年若是个子蹿得高,就留下护卫大公子。你是良民,没有奴契,若不想留下,开春就可以自请回家。”明贤交代了滕彦祖的去处后,向凌霄使了个眼色:“把他带下去。”
滕氏的手不安地捏着袖口,就这么轻松发落了?小的教训完了,轮到自己了吧?
曹嬷嬷扶着卢氏走来,明贤上去迎她,让人闭紧大门再落帘子。明贤问道:“阿娘怎么不在里头?这儿有风吹。”卢氏“嗯”了声,把手搭在明贤手上,由她扶着自己走进去,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滕氏,丢了一句:“你回去吧。”滕氏恍惚间觉得夫人的语气与往日不同,又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告退。
明贤扶着卢氏走近,明玉连忙从胡床上起来扶卢氏。明贤看了看窗外的天光,雪势还大,便问道:“待会儿请阿耶来,一起围一桌子吃暖锅可好?”卢氏点了点头,道:“你亲自去,把你阿耶请来。”
贺兰新前日梦见了故去的贺兰容仪,昔日最疼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落泪,他起身想去追却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这件事是圆子来梅昭院送东西时讲给凌霄听,凌霄又来告诉明贤的,明贤当时看着圆子离去的背影,眼色复杂。
晚膳的时候,卢氏时常出神,明贤放下双箸,亲手盛了碗汤奉上,问卢氏怎么了。卢氏摇了摇头,双目哀愁,道:“我这些天总梦见你二哥哥,大虎他在梦里怪我呢。”“阿娘别多心。或许是这几日小俊身子不好,让阿娘伤心了,劳累之下,想起了二哥哥。过到年关,二哥哥或许也想家了。”明贤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明玉也跟着疏解卢氏心郁。贺兰新听者有心:“夫人说梦见了大虎?”
卢氏捂着心口点了点头,蹙眉道:“他哭着问我,为何把照顾他的人给了小弟,是不是我们不再记挂他了?还说照顾他的人照顾不好小弟,他想让从前的人给他祈福送香火,让他看看他们,也让他们想想他。他一个寂寞得很。他还说阿耶总说要带他下江南,他真想去看看。”
曹嬷嬷正替卢氏布菜,无意间道:“老奴在卢府时听说过一种说法,便是请故者牵挂之人或是生前接触过的代替至亲为其烧香引路,一路香火到何处,便可引魂至何处,最终故者心满意安,便会安心上路,早入轮回。”
贺兰新夹了道素日不喜欢的配菜,明贤知道他心不在焉。他强忍住内心倾吐的情绪,淡淡笑道:“果然孩儿还是与阿娘亲近,这些话只愿意同阿娘说。”
明贤道:“其实说来也巧,二哥哥说照顾他的人照顾不好小弟,小弟近来确实孱弱多病。”说完低头吃饭,不再多说。
“照顾他的人?”贺兰新重复道,“照顾他的人何曾照顾小俊过?夫人还是要多休养。”
入夜的梅昭院里,有烛花爆和积雪压倒梅枝的声音。阿覃从外头走来,带了一盏银耳红枣汤给明贤。阿覃笑骂凌霄:“傻丫头,这么晚了,姑娘还在练字,你也不知道提醒,这烛火多暗呐?也不知道剪剪。”凌霄受骂,也是一笑。明贤笑着替她分辩:“是我自己沉迷了,你别怪她。”
明贤一面喝着银耳红枣汤,一面听阿覃说道:“老爷动作好快,已经去鹿鸣院问人了。一切都交代好了,总是会让老爷清楚滕氏的来历,还有她哺乳后腹泻呕吐、屋里人让小公子误食牛肉羹的事。”明贤叮嘱道:“记得那个彦祖,模糊带过就好了,别让阿耶问责下来。”
凌霄笑道:“姑娘似乎对这个小子格外开恩。”
明贤道:“我见了他便觉得熟悉,之后总在回想,却根本不曾见过似的。仔细想了想,若凌霄是个小子,可不就是他那样儿吗?不过更机灵些,话也更少些。你们都是倔性子,还是偷偷犯倔的那种。”
凌霄腼腆地笑了笑,道:“姑娘慧眼。”
不知过了几天,明贤又懒在被窝里由凌霄一个人摆布的时候,听到阿覃从外面带来的消息,一下便精神了。贺兰新交代了赵姨娘,滕氏先迁出琉璃院住往郊外的闲屋,开春就把滕氏送回江南休养。作为诞下公子的有福之人,滕氏即将升为姨娘,代替体弱的主母卢氏为嫡二子贺兰容仪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