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的夏天,中州市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地面上的温度高到能煎鸡蛋,林安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第一次迈入Y大的校门。
Y大号称有百年历史,老校区虽然面积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地带,绿化却是数一数二的,枝繁叶茂的大树给学校积淀了不少文化氛围,校园里到处都有树荫这一点让满头大汗的林安十分满意。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是有历史的树说明学校底蕴悠久,可宿舍楼也很古朴这就让林安有点担忧了。
来报道之前林安查过,Y大在校外还有两个学生住宿区,锦樱楼和紫竹园。其中紫竹园里面盖的是公寓楼,里面装修风格前卫男女混楼,四人一寝上床下桌,还有阳台和独立卫生间。他在来时的车上幻想大学的寝室,据说运气好的话能住上三室一厅的套间,那样十二个人打5V5都行,开黑肯定不缺人手。结果他刚进校门就听到有人说这一届新生住在老校区,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师,这宿舍在哪啊,我们不是说住校外的学生公寓,怎么变成了住校内了?你是不是搞错了啊?”
林安到了报道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不愿意相信美梦破碎,再三向迎新的人确认是不是给自己发错了。
“你刚来不懂,校区的宿舍楼地理位置才好啊,淄临北食堂,靠近教学楼,地理位置绝佳,还是众多校内机关的要地,拿好钥匙往东走第一栋便是8号楼。”说话的是身着正装的俊朗青年,言语间仿佛饱含着羡慕之意,好像能住到校区的宿舍楼才是三生有幸。他提着笔向前指了指,林安扭头顺着望过去,隐约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看到了一抹红色:楼不高,三角顶,好像还有阁楼。
“老师,是那边那个小红楼么?”林安将信将疑,他接过那个男生递来的袋子,低头翻找着宿舍钥匙。
“嗯嗯,袋子里面的校园宝典上有地图,另外不要叫我老师了,我是咱们班的助理教官,刘航,另外你们还有一个助理班主任,她去火车站接新生了。这往军训期间由我们俩负责照顾你们,袋子里有我们两个的电话,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们。”
“好的,好的,谢谢助教。”林安说完边走边继续翻着袋子里的其他东西,看到了一本军训须知一本学生行为准则,以及助教所说的校园宝典,那封面上写着助班秦岚和助教刘航,两人名字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手机号。
夏日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在纸面上浮动,宝典是一副手绘的卡通地图,上面除了一大堆教学楼和宿舍楼之外,还有大小操场、大礼堂、图书馆、体育馆、游泳池,以及一个标着樱花小道的地方,林安暗暗感概大学果然是谈恋爱的最佳场所。林安把助班助教的号码存进手机,然后拿着校园宝典按图索骥,宿舍楼在东边,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学校的林荫道,需要向东要穿过喷泉广场。
广场上十几米高的喷泉位于中央,北面是宏伟的学校大门,南面是二十多层的工程楼,北大门与工程楼之间站满了拖着行李的新生和唠唠叨叨的家长们,喷泉池子四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迎新帐篷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是在赶一场热闹的集会。
每年的夏天这里都会出现这一幕,其中孩子是主角,主角长大成人外出求学,父母是配角,配角操劳半生心满意足。那即将过去的盛夏像是一部充满仪式感的MV,其中的音乐既是款款深情的片尾曲,填满了心坎,又是激昂的片头高歌,吊足了胃口,人生可能就是由一段段的“开始和结束”所构成的,而高考的魅力就在于,无论它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会令人告别曾经朦胧的岁月,去开启一段燃烧的青春。
对于那些刚走过高考独木桥的学子们来说,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们缓缓打开。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并不能影响林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边走边幻想,想象着夜里自己和女生游完泳一起走过彩灯环绕的喷泉,去大礼堂看一场有关爱情的话剧,散场后再手拉着手从月光中走过樱花小道,一起去校外的网吧打游戏。
想到这里林安嘴角上扬,阳光不刺眼了,天也没那么热了,眉头舒展,连拽着拉杆箱的手都变得温柔起来,然而十分钟后缓缓打开宿舍门的他环顾四周,欲哭无泪。
这不是坑爹呢嘛!
八人间,20平米的屋子,4张绿漆铁栏杆的上下铺,两个棕红的长方桌,红漆破损的木柜子有八个格子,厕所和水房在屋外走廊的两边,空气里一股子油漆的味道,这一切都严重冲击着林安的神经,他在门口听到走廊上一些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感慨,说这里还是他们二十年前读书时的感觉,而门里正在推销床上三件套的学长一边卖货一边讲解,说这8号楼是50年代苏联援华时修建的,今年为了迎接新生刚刚翻修,重新刷了墙壁,一楼还专门铺了层地板砖,要比楼上好看的多。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换寝室呢。
林安呆站了五分钟后只好这样安慰自己,他看了一圈发现已经没了下铺,便只好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上铺,放好东西,铺完床铺,双腿耷拉着往床头一坐,他开始打量起自己的室友。
“哇,这住宿条件真的是出乎意料,我之前一直以为咱们是住学生公寓呢。”
“我也是啊,之前在网上搜了,在新生群里也问了。咱们点也太背了,上一届的人还是住紫竹院的学生公寓呢。”
林安来的比较晚,有些人已经放好东西后出门了。屋里只剩了两个人,眼下接话的是对面的下铺,一张国字脸,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林安看着他一米八几的身高和块头巨大的肚子,心中暗暗估量这得有三百斤吧,自己肯定干不过他。不过转念一想,有这样一位室友以后真要在大学里干架,腰板也能硬三分。
事实上证明以貌取人的偏差有时候比算错的回归方程还大,大汉后来被寝室人称作大个儿,注意这里很重的儿化音。大个儿长着孔武有力的外形却有一个公子哥的灵魂,喜欢整天泡在女人堆里,出头打架没见过他,泡妞倒是手到擒来。他的口头禅也与形象有着巨大的反差萌,不是常见的卧槽尼玛之类,而是充满喜感的——妈了个鸡儿,你知不道儿。这一度让指望他撑场面的林安很是失望,反复叮嘱他真要是出去干架,只管站在后面黑脸瞪眼,千万别出声。
“我们来大学是学习的,不是来这里玩的,条件艰苦一些可以克服。我叫田勇,我来自四川,以后大家就是大学的同窗室友了,希望学业上互相帮助,生活中和睦相处……”
另一个看起来清瘦纯朴的男生站在寝室中央字正腔圆得说起话来,后来每当林安想起这一幕,都无法将记忆里身体单薄的正派少年与眼下挺着肚子满嘴段子的油腻男联系在一起。男生混在一堆儿一切皆可插科打诨,而田勇刚进大学的时候与寝室里的人格格不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那时总一本正经讲得道理让其他人十分尴尬。不过尴尬归尴尬,带着川味的普通话确实很有趣,自带让人出戏的幽默。后来田勇总能在不经意间制造出很多让人捧腹的笑料,但每当他主动讲笑话时,空气里的温度都会急速下降,冷场效果堪比空调冰箱,所以说世上的搞笑分很多种,有些人的搞笑只能是被动技能。
在一阵子闲聊过后,林安很快跟两人熟悉了,他忽然发现其他人的床上都放着迷彩服,这才想起来自己军训服还没有领。
“那个你们领过衣服了?在哪里领的军训服?”
“在图书馆门口,那边的队伍已经排很长了。你还没领么?咱们助班说夜里查寝的时候要求穿。”
“寝室里其他人都去了,你赶紧去吧,晚了没有合身的型号。”
“靠,你们不早说!”
出了寝室门,走廊上一片兵荒马乱。形形色色的人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人声鼎沸车马奔腾,一批又一批人进进出出,一片热闹忙碌的景象,吵闹的人群中只有宿管大爷巍然不动,坐在门口大树下的摇椅上扇着扇子,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个画面给初来乍到的林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四年后他毕业离校时,大爷帮着他把一件一件行李拖到三轮车上固定好,临走前他骑上三轮车发现大爷还是坐在那把摇椅上,还是那把扇子,也还是那个微笑,他忽然鼻子有点酸。黄昏中他蹬着三轮缓缓骑出了校门,回头时看见夕阳中一个男生正蹦蹦跳跳得奔向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