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面前有一扇门,一扇深灰色的厚重的防盗门。
这扇门的背后,便是陆一整个少女时代的家。上初中之后,她和父母便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她离开这座城市,外出去念大学。
门此刻虚掩着,好像专是为了等待她一样。里面是嘈杂,轻的、重的、大的、小的,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讲话的声音。这一扇她不知道多少次敲响过的门,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沉到推不动。
陆一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家门。
一瞬间的宁静之后,立刻有人扑过来抱住了她,然后她便听到了哭声。抱住自己的人是姨妈,与母亲较为亲近的姐妹。透过姨妈的卷发发丝,陆一看到客厅里第一时间便赶来的亲戚们。
陆一闻到线香的味道,顺着看过去,是母亲的灵台,然后是站在一旁,眼神有点空洞的父亲。
“去给母亲上柱香吧。”姨妈说着,接过陆一的行李和外套,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陆一向着母亲走去,周围的人群为她让出了路。她感到自己的脚在鞋子里面,因为长时间飞行的关系,肿得厉害。这么短的路,怎么要走这么久。
每一步,母亲的照片就更清晰一些。其实,哪怕不走近,陆一也知道是哪一张。
那年,陆一大学毕业,刚从学校回到家,母亲突然说要去拍一套艺术照,全家便一起去,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拍了一套照片。
那之前,他们从没有正经的合影。
虽然拍出来的照片,技术、妆容和姿势在后来看来,都仿佛是一场审美失败造就的作品,相片中的主角们看起来也并不太像平日的脸,但至少是一起拍过照了。
其中却有一张优秀的单人半身像:柔光中梳着一次性大波浪发型的母亲,嘴唇微张,下颌收敛。看起来就像是当年流行的香港电影中的女郎,有一种时髦又复古的气质。母亲的眼睛看向不知道哪里的远方,神情非常温柔。
母亲很喜欢这一张相片,常年都放在卧室的橱柜上面。
而现在,陆一看着灵台上面母亲的遗像,依旧觉得,这真是一张非常美丽的相片。
“喝点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上香之后,父亲走近陆一。
她点点头。
父亲的模样像往常一样,声音听起来也是,只是更疲倦一些。他在前来拜访的人群中穿梭,偶尔停下来,就会恢复那种空洞的眼神。
他是否有为母亲哭泣呢?陆一想。
第三天一早,陆一需要去殡仪馆为母亲整理仪容。
她从背包里面拿出那条黑色的连衣裙,穿在大衣里面,现在想,当时把它装进包,就仿若一场预兆。
工作人员将母亲的遗体从冷冻柜里推出,放置好,便离去了。房间真冷,陆一的手又开始抖。
如果不是耳朵和鼻孔里面塞着棉花,母亲看起来似乎只是睡着了,唇角仿佛还带着笑容。
陆一向前走了几步,能够更靠近母亲一些。
母亲的头发很长很软很细,她很宝贝自己的头发,多年来从未做过烫染。
母亲的皮肤很白,年轻的时候常年在沙漠工作,风沙和日晒在她脸上留下一些大大小小的雀斑。
母亲不是一个容易哭泣的女人,她和陆一有着一模一样的泪痣,左边一颗,右边三颗。
母亲的睫毛很长,鼻梁很高,这些陆一都没有遗传到。
母亲的眉毛有点淡,适合化稍微细一些的眉形。
母亲的脖颈有挺拔的线条,她的餐食多清淡,也维持着定期运动的习惯,她一直在意着自己的体态,丝毫不曾懈怠。
母亲的手指细长,指甲的形状比陆一好看许多,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也许还能嗅到淡淡的烟草味道。
陆一用毛巾轻轻为母亲擦洗面孔和手脚,再化上一个淡淡的妆。
她看到一些细细的皱纹,在母亲的眉间、额头、唇边,下意识伸手想要把它们抹平,指尖传来的冰冷让陆一顿了顿。
妈妈,好久不见了。
这句话就这样突然跳了出来,用力砸向陆一的胸口,抽走了她身边所有的空气。
陆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冰凉的房间,每一声都那么清晰,每一声都在重复喊着:“妈妈,好久不见了!”
不真实。
这些一定都不是真的。
明明之前还在南半球的夏天,而现在却在冬日清晨的殡仪馆。
明明之前还在邮件里面说什么“如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太辛苦还是回来,你以前住的那套房还给你留着的”,而现在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为什么在机场不和我拥抱呢。
为什么父亲打我的时候,你从来不阻止他呢。
为什么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却都不说呢。
有什么在内脏里翻滚,有一只手攥住了胃,膝盖骨被撬走,气管被撕开……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看着你却什么也说不出,想要握住你的手却害怕到浑身发抖,连打一声招呼都做不到了……
不能,不能让眼泪把母亲打湿了。
陆一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向后跌退了几步。
接下来的送行仪式发生了什么,有多少人上台发言,有多少人陆续前来同陆一的父亲以及她握手,有多少人在抹眼泪,有多少人失声痛哭,有多少人扑在棺材上……这些在陆一眼里便只有模糊不清的影像了。
仪式之后的母亲,变成了陆一怀里一个不大的白瓷坛子。陆一用手指摩挲着坛子表面,似乎还能感受到坛子内部的一点热度。坛子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处浮雕的花纹的尽头,陆一就这样一直抠着这个有一点点锐度的凹陷,迎着毫无征兆就降下的大雪,将母亲送去了她新的家。
妈妈,好久不见。
妈妈,再见。
基本手续办完之后,陆一并没有多做停留,便又要离开了故乡。
这一次,在机场,父亲出乎意料地拥抱了她。是一个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并保持一点距离的拥抱。陆一看到父亲耳鬓有隐约的白发,和需要这么近的角度才能看得真切的额头的皱纹。
穿过安检,陆一回头,远远的父亲冲她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了。
她仿佛看到父亲抬手摩擦眼睛的背影。
这一次,应该可以下定决心了。陆一心想,向着候机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