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常熟城郊外,虞山山口。
沈秋拄着火把,背着包袱,提着刀,一个人走在山路上。
火光只能照亮眼前不到一丈远的地方,今夜也阴云遮挡,无月无星,没有火光,就是一片漆黑。
这周七还真是选了个好日子。
周围稀疏的林子里有虫鸣声,还有不知道什么鸟在叫,声音嘶哑难听,给这夜色增添了一分惊惧。
正常人是不会选在这时候入山的。
哪怕是最精明的猎户,也会避免夜里在山中乱走,遇到野兽是一方面,冲撞了山神就是另一方面了。
沈秋调整着呼吸。
人在黑夜里的感官,会变得敏锐一些,尤其是视线受阻的时候,这是人体本能的调整。
他运作真气,流淌全身,让五感更敏锐。
但越是修行江湖心法,沈秋对这心法的缺陷就越是明辨。
它能给武者带来的强化实在太少,难怪江湖中人渴求上等心法,胜过上等武艺。
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雷公心法名头霸气,但实际上也就比江湖心法好的有限,这大半年的苦修,也让沈秋体内真气厚重了一些。
距离形成质变,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七!出来吧!”
沈秋站在林子尽头,他对眼前的黑夜大喊到:
“我是送赎金的,也是来谈判的!”
“嗖”
一道黑影激射而来,一直保持着警惕的沈秋左手双指并拢,探在手中火把前方,夹住了射来的暗器。
药膏涂抹手掌,又修炼风雷指,让沈秋的手指异常灵活,风雷指法里,也有专门应对暗器的法门。
另外,周七这一手暗器,说实话,也不算高明。
那是一把飞刀。
黑黝黝的,在火光下有古怪的光。
他将那飞刀放在鼻孔下嗅了嗅,有股怪异的腥甜气,这明显是淬了毒的。
沈秋抬头看向眼前,在黑夜中,有隐隐歌声传来。
“伸哪姊呀手”
“摸呀伊呀姊”
“摸到阿姊头上边噢哪唉哟”
“阿姊头上桂花香”
这首歌沈秋听过。
在苏州城的花街柳巷里,总有浪荡子唱这个,好像叫十八摸之类的,但好好一首歌,被周七这破锣嗓子一唱,实在是倒人胃口。
“周兄真是好兴致。”
沈秋朗声说:
“现身一见吧,你要拿银子,也得出面,对吧?”
“你把那银子放地上。”
周七不再唱歌。
他的声音似是从黑夜的好几个角落里传过来,影影幢幢的听不真切,也不知是使了什么古怪的法门。
他对沈秋说:
“然后就滚回去吧,明日肉票就会回家了,休要再纠缠,要是惹得爷爷不高兴,今晚就取用了那水灵灵的姑娘!”
沈秋也不恼。
他将背后包裹丢在脚下,后退了一步,他高声说:
“你得先让我见见我家掌柜吧?你是江湖中人,要讲点道义。”
“道义?”
周七哈哈大笑,他说:
“那道义又不是爷爷订的,爷爷凭什么遵守?快滚快滚!你家掌柜好着呢。”
这一次的声音依然模糊,但沈秋的耳朵动了动,这一次比上次似乎更近了些,也更真切了些。
“你不让我见掌柜,我回去没办法交代。”
沈秋说:
“钱扔水里,也得听个响吧?”
这番纠缠,让周七似乎恼怒,他的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
“你生生死死,与爷爷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你老爹不成?还得管你生老病死?”
“你是不用管,只是”
沈秋握住身后斧柄,他吐气开声,大喊到:
“你这龟孙骂谁呢!”
“哗啦”
沉重手斧呼啸飞出,朝着周七声音响起的方向砸去。
这一斧子又快又狠,正撞在沈秋左侧两丈远的树枝上,惊得飞鸟攒动,有个人影也狼狈的从树枝上落下来。
“好胆!”
那家伙大喊一声,在利器交鸣声中,便飞快的朝着沈秋扑来。
这家伙果然擅长提纵轻功,两丈远的距离,几乎是眨眼便至,那手中握着的柳叶短刀寒气逼人,直刺沈秋眼眶。
“铛”
短刀被沈秋右手举起的手斧挡住。
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朝着眼前射出一记小箭,又急又快,只见眼前周七的头颅后仰,就好像是被打到一般。
但下一刻,那采花贼便直起头颅。
借着手边散落的火光,沈秋能看到这满脸狞笑的家伙,嘴里正叼着那枚黑色小箭。
反应居然如此快?
“脏不脏啊!有毒啊,兄弟!”
沈秋大喊一声,将手斧向前劈去,被周七灵活闪开,那货脚尖点地,后退几步,急忙将嘴里叼着的小箭吐到地上。
这一耽搁的功夫,这近距离上,又是一把呼啸的索命斧飞过来。
身材和沈秋差不多高的周七向后倒下,就像是表演杂技,腰部向后弯曲,双手撑地,险之又险的躲开了飞来的斧头。
沈秋持刀砍来,那家伙双臂撑起身体,借着翻滚的力道,双脚一前一后踢向沈秋。
“砰、砰”
两声轻响,沈秋被击退一步,但周七的左脚也被风雷指打中穴位,在重新站起后,采花贼的身姿就变得踉跄起来。
他左脚麻痹无比,无法用力,只能如独木人一样勉强站在原地。
“废掉了脚,你还飞的起来吗?”
沈秋揉了揉被踢得生疼的下巴,他握起刀,耍了个刀花,对眼前的周七说:
“来,和我的宝贝打个招呼。”
“哗”
匹练刀光向前劈砍,刀式大开大合,刀刃舞的虎虎生风。
周七被逼得不断后退。
他也不敢用手中短刀去硬憾那把雁翎刀,只能用诡异灵巧的身法躲闪沈秋手中长刀。
眼前沈秋出刀狠辣,气势已成,就如沙场死斗,而且极有搏杀经验。
周七被压制的挺狠,连说骚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是这采花恶贼,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穿着青色长衫,黑发飘飘间也颇为潇洒,可惜走了邪路,心都黑了。
今日之事很显然无法善了。
周七看着眼前出刀凶狠的年轻人,他一边后退急掠,一边咬着牙说:
“你这多管闲事的混蛋,你根本不是那家商号的人!为何趟这浑水?”
“爷爷愿意,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大老爷们,却专欺负女人,不行吗?”
沈秋回了一句,挥刀更急。
一手归燕刀练了大半年,在梦境中无数次厮杀,已经颇有大家风范,刀光如雨如潮,一波接一波,压得周七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他的左脚还没恢复,在躲闪之间不甚被刀光卷中,左手衣袖都被砍开大半。
“你可知我为谁做事的!”
周七咬着牙,硬踩左脚,跳出一丈,他踉跄落地,对沈秋说:
“那可是你惹不起的人!”
“是吗?”
沈秋收刀而立,他看着周七,似乎被吸引了注意。
周七眼见沈秋收刀,便悄悄抬起右手,他平息了语气,对沈秋说:
“我可是为”
“唰”
下一秒,相对而立的两人同时丢出手中暗器。
周七丢出的是一条青花小蛇,而沈秋丢出的,是周七之前丢过来的飞刀。
这两人倒是挺有默契。
“啪”
那青花小蛇在空中被沈秋一刀砍断,而他丢出去的飞刀,也被周七闪身躲过,只是这一耽搁,周七已经向后掠出丈远。
他如飞鸟一样跃上树枝,窜向山里方向,又带着恨意大喊到:
“你的掌柜死定了!他女儿爷爷我睡定了!还有他那老妻,也算是风韵犹存,爷爷今天就吃一回亏!
记着,是你害死了他们!”
“周兄好俊的轻功!但你可知,我为何在这和你浪费时间?”
沈秋也不追击,他运气真气,大声喊到:
“诸位好汉!还不动手?”
“唰、唰、唰”
在沈秋和周七缠斗的时间里,已经绕到周七身后林子口的三个膀大腰圆的镖师吐气开声,双手扬起。
三张大渔网在空中铺开,几乎将周七飞掠的空间彻底封死。
那采花贼是最遭人恨的。
他以往也不是没有被人用渔网补过,自有应对方法。
周七在空中被罩住,被扯向地面,他在落地时挥起手中短刀,那短刀也颇为锋利,轻松割开了罩下来的渔网。
但可惜,在渔网丢出去的时候,沈秋也将手中火把扔向天空。
火光在空中划过,最后落在了周七脚下。
也照亮了周七眼前的黑夜。
在这采花贼眼前,面带恨意的十几名镖师手握弓弩,那阴寒的十几只箭头已经对准了他。
他又不是江湖豪侠或者魔教魔君,哪来的深厚内力格挡如此近距离的弓箭攒射?
只是一瞬不到,身上插满了箭的周七就倒在了地上。
不过这弓弩都是临时找来的,猎户们用的猎弓软小无力,弩机也不甚强横,周七身上插满了箭,看似可怕,却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他还要挣扎,恨极他的镖师冲上前,举起齐眉长棍,一棍子敲在这采花贼小腿上。
骨骼破裂的声音在夜里响起,他的双腿被废掉了。
对于上次提纵轻功的人而言,这就意味着行走江湖的职业生涯彻底毁了。
“起来!”
镖局的镖头满脸煞气,上前将哀嚎的周七一把拽起,又在下巴上轻轻一使劲,便将周七的下巴卸了下来,让他无法发声。
只能如败犬一样呜咽。
沈秋慢悠悠的走上前,周七被几名镖师压着跪在那里,周围又点起火把,照亮了那张狼狈的脸。
沈秋蹲下身,看着眼前一脸不忿的周七,他看到了这人眼中掩饰不住的恐惧。
他伸出手,帮周七整了整散乱的头发,他说:
“多好的一张脸啊,周兄,可惜走岔了路。我听我家师妹说,这江湖中匪盗多如牛毛,但最遭人恨的,便是采花贼。
你既走了这条路,便应该知道采花贼被苦主抓住之后,会有什么招待吧?”
沈秋笑眯眯的看着周七,周七眼中的绝望已经掩饰不住。
“好,看来你知道。”
沈秋拍了拍他的脸,站起身,对身边的镖师说:
“就按我等约定,他归你们了。但也别忘了我们说好的,最后一刀,留给我!”
“那是自然。”
手握一把解骨刀的镖头,对沈秋抱拳说:
“今日之事,若没有少侠相助,也不会如此顺利。少侠于我镖局有大恩,日后定有回报。”
他看了看周七,他露出一抹狞,挽起袖子,就如要杀猪宰羊的屠户。
“只是接下来的场面,怕是会污了少侠的眼睛,还请暂离片刻。”
“唔。”
沈秋瞥了一眼挣扎不休的周七,又看到镖师们褪下了这采花贼的裤子,嗯,不愧是采花大盗,本钱当真雄厚。
沈秋不想看这苦主报仇的场面。
他和商号里的伙计们打着火把,进了山。
这虞山山口里,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多,在小半个时辰的搜索之后,他们找到了被绑起来的掌柜和他的妻女。
那名机灵的伙计急忙跑来对沈秋汇报,他低声说:
“少侠,找到掌柜了,但他女儿,已经被那采花贼”
“胡说!”
沈秋冷声打断伙计的话,他伸手放在那伙计肩膀上,一字一顿的说:
“掌柜的闺女非常幸运,我等来得及时,她还没有被周七糟蹋,还是完璧待嫁之身,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一时急昏了头。”
那伙计额头布满冷汗,急忙说道:
“掌柜和家人吉人天相,一切安好。”
“嗯。”
沈秋应了一声,提着刀走入眼前藏匿肉票的山洞里,伙计跟在他身后,不断的擦着汗。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虽不如沈秋记忆中那般严苛,像是瑶琴这样的贵女,还能出任大商号的掌柜,受人尊敬。
但封建时代,终究是个吃人的时代。
若是掌柜贵女被采花贼糟蹋的消息传扬出去,这女孩这一辈子,怕是都要活在他人的闲言碎语里了。
不过让沈秋惊讶的是,这山洞中绑的并不只是掌柜一家人。
还有十多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起初沈秋以为这周七胃口很大,而且口味很重,喜欢多人运动。
但在仔细询问之后,他却发现,这十多个女子,都是周七从常熟附近掳来的,而且他所染指的,也只有一两个。
根据那些女子的说法,周七是要把她们送给一位江湖中的大人物。
“这是”
沈秋记起刚才缠斗时,周七对他的威胁,现在看来确有其事。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沈秋吩咐随他而来的伙计们照管好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又吩咐他们先把掌柜一家送下山去,尤其要重保密。
忙完后,沈秋快步回到山下林中。
镖师们正举在一旁,摆了香案,点了粗香,为死去的同僚祭拜。
而那采花贼,则倒在后方地上,双腿之间满是血渍,那活儿被硬生生剜了下来,只剩下了一口气在。
“采花恶贼。”
沈秋抽出雁翎刀,看着脚下的周七,他轻声说:
“先别急着下黄泉。”
“你我以后,来日方长,还要多亲近亲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