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大与马师匠疑惑相望一眼,旋即转头看向门口。
光影错落间,一个人影正迈步走进来,姿态有些散漫悠哉,浑然不似船工该有的样子。
刘老大蹙眉正要出声喝问,那人影却先一步开了口,声音清亮、充满年轻的韵律——
只听他以规劝的口吻说道:“两位可得三思。眼下调转方向返程的话,算是最坏的一种选择了,唔、应该说……必死无疑。”
刘老大目光一凝、认出了人影乃是出航时捎带上的那名年轻人,顿时勃然怒斥道:“小子,你以为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擅自闯入前舱要地,还胡言乱语、妄图干涉事关全船生死的决策……难不成,你是对面那几位派来的内应?”
方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刘老大先别动怒,我可是连你说的那几位是什么玩意都不清楚。刚刚的说法也绝非危言耸听……马师匠,你注意看,对方那三艘螺舟的逡巡轨迹偶尔留出空隙,可是在避免闯入陨星带?”
眼看刘老大目露寒光,口型变化就要喷出一个“滚”字,方亦略去铺垫、直切关键。
刘老大见方亦言之有物的模样,肝火顿了一瞬、压下烦怒偏头看向身侧——
那边马师匠听到方亦说话,下意识看向星盘光幕中的三处澄黄色光团,随后面色一变、口中发出一声低呼:“啊!”
见此反应,方亦知道算是争得了继续说话的机会。
他也不卖关子,指着星盘光幕上呈现的景象分析道:“从陨星带的动态变化可知,这片虚空区域的天象牵引之力异常;再看星盘上呈现的景象,对面那三艘螺舟莲台运转时显出的光晕、乃是代表仙气的澄黄色,可以判断它们属于宝具型螺舟……目前他们是在通过相互照应、制造封锁,来不断压制鲸船的腾挪空间。只不过双方始终保持着距离,才在返程一面留下些许漏洞。”
浑天仪除了感知范围内灵气释放源的方位外,还能判断出一些基本信息。
不同属性的灵气,在完全转化为法力之前的灵能状态,由浑天仪探知、在星盘光幕中呈现的颜色各异,例如:仙气为澄黄色,妖气为猩红色,鬼气为苍灰色,戾气为沉棕色……
灵气的纯度差异,可以通过亮度来分辨,越是耀眼,代表灵气越精纯;从灵气光团的大小,则能够看出气海广度、从而推及体型,自然也无需多提。
此外,若想分辨灵气源的实际种类,却还需要配合其他特征来进行识别——
若灵气源的亮度忽明忽暗、变化不定,通常是吸纳此类灵气的种族生灵,因为生灵只有在动用法力的期间、体内丹田气海才会活跃激荡;
而亮度稳定、持续闪耀的灵气源,不会动的多是灵石矿,会动的则多是螺舟,因为螺舟上转化灵气为法力的部件——莲台,始终运转不歇。
兽魂型螺舟由大型灵兽改造而成,兽类皆归属于妖族,躯体经络排斥其他灵气类型、只能流转妖气,呈现出的自然是猩红色;而宝具型螺舟由诸多宝具部件组装而成,根据代替经络的管道材质不同,内里可以流转不同的灵气类型,但杂质稀少、传输高效的仙气最为适宜。
换句话说,兽魂型螺舟只能呈现猩红色;宝具型螺舟呈现的颜色虽不一定,但目前的铸器工艺下非此即彼,澄黄色的也只会是宝具型螺舟。
眼下龙鲸船的星盘光幕显像中,三处澄黄的光团亮度稳定,而且动态明显针对鲸船的红色光团,倒是不难得出方亦所说的结论……
“你说的这些显而易见,又能表明什么?”刘老大皱眉道,眼中流露急恼之色。
方亦忍下翻白眼的冲动,知道刘老大当下难以细致地思量推敲,只想听到干脆俐落的结论;然而,若他直接给出结论,以自己这外来者的身份又没多少说服力,所以他对刘老大根本不做理会,而是向老者马原做出提醒引导。
老者倒也不负方亦所望,接话向刘老大解释道:“东家,是操控难度。宝具型螺舟想要应对陨星带这般复杂环境,所需的‘御物’技艺颇为精细;而兽魂型螺舟依托残余的灵兽本能,无需高深‘控兽’技艺、便可轻易规避此类有规律的简单障碍……”
“……说结论。”方亦插嘴提醒了句。
马师匠从善如流道:“眼下对方占据胜势,却仍逡巡外围、采取消耗战术,恐怕并非是留有余地以图逼降,而是对闯入陨星密布区域有所顾忌,担心强攻龙鲸船可能生出变故。一旦我们撤离,或者说被迫离开这片陨星带,对方便可肆无忌惮地逼近距离、集火强攻……”
刘老大哼了一声,望着方亦斥道:“那又如何?留在此地不仍是坐以待毙?”
方亦对此并不直接否认,而是向马师匠询问道:“若是返程逃离的话,马师匠有想到壮士断臂之策吧?”
老者眉头微蹙,点头道:“不错,受东家的决意启发……我考虑在脱出陨星带之际,打开货舱、抛出全部货物,即便不能勾起对方的贪欲,制造争抢局面、诱发内讧,也能形成阻碍,赢得些许喘息之机。其后,再依靠龙鲸船舍弃负载所提升的航速,应当有望在护罩的法力消耗殆尽前摆脱对方追击。”
刘老大听后眼前一亮:“马师匠既然有此良策,何愁不能逃出生天?又何必在此与这小子浪费口舌。”
马师匠瞥了面露讥讽之色的方亦一眼,对刘老大摇了摇头:“东家,即便如此,成算也只有六七分,或许没等我们返航退出陨星带,便被对方觉察并绕路拦截,至于当下立即抛弃货物、提升航速的做法,受陨星带阻滞也难以抢占先机……而且,经方小友提醒后,我才注意到对方的逡巡阵势,似乎早有拦截我们返程的准备。”
刘老大慨然挥手道:“那便再减去两分成算,也未必不能赌一把。”
然而老者面色阴沉,没有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对方既然有所提防,只怕要减去的成算不止两分,而且那阵势细看之下、隐隐显露刻意为之的陷阱味道……
方亦抱着手臂再度接口,像是落井下石般说道:“马师匠,你只怕还忽略了对方关闭护罩,将维持护罩所需的法力转去供应桨叶、以增幅航速的情况吧?到时龙鲸船背向对方,无力制造威胁,可谓任人鱼肉;而除非我们也关闭护罩,否则只靠抛弃货物提升的航速,反倒还要落后。这……还不是必死无疑?”
听到这层提醒,老者瞳孔一缩、面色更白了几分。
刘老大也终于意识到方亦不是在无的放矢,但胸中烦闷还是难以缓解,带着抵触道:“小子,你究竟有何见教?莫不是来劝我认命求饶?”
方亦虽然理解刘老大心情,但也对他始终夹枪带棒的言语感觉不痛快,冷冷回道:“那倒也是条出路,刘老大可以考虑考虑。总比死在落荒而逃的路上强点,说不定还能保全下无关人等,积点功德。”
刘老大闻言怒发贲张,朝着方亦跨了一步,左臂、右足总共有三处神藏激发的迹象。
方亦不以为意地候在原地,看起来倒有几分期待。
马师匠被惊动回神,急忙拦在刘老大身前道:“东家且慢,方才是我思虑不周、判断有误……这位小友的言语虽然欠妥,但说得没错,此时返程确是取死之道。”
刘老大瞪眼看着老者,愤然质问道:“马师匠!难不成你也要劝我,向那几个靠贩卖奴隶发家的黑心狗东西献船投降?!”
方亦闻言眉头一皱,口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贩卖奴隶”几个字眼。
那边马师匠在刘老大质问之下,松手退开两步,而神色却明显肃厉起来。
只见老者作着打理衣冠姿态,表达死志的话语凛然出口:“东家,我马原虽非名士,却也不是苟且之辈。不论你是否愿意委曲求全,我这条性命……都必会先行一步。”
刘老大也知道这马师匠的性子素来方正刚烈,刚才自己所言确有不妥,愧疚张口想说些什么以作安抚……
但方亦已然插嘴道:“既然对方是夙仇,那不论顽抗还是投降,刘老大你都只有死路一条,马师匠作为心腹只怕也逃不了;其他人的话,投降或许有一丝苟活的机会,但也十分微薄……所以,这两样根本没必要考虑,该做的选择、唯有迎击克敌。”
刘老大和马师匠都是一愣,转头瞪眼望向方亦,只不过前者的神情看起来是以为自己听错或是正被戏耍,而后者则是惊疑不定、而又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有迎击克敌的把握,两位考虑信我一回如何?”方亦直言道。
刘老大眯起眼睛,满是怀疑地说道:“你是要我把龙鲸船的操控权交给你?我怎么知道此举会不会是……”
马师匠叹了口气,打断道:“东家,你还没醒悟吗?方小友先前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要告诉你,此举的后果不可能再坏了。”
刘老大愣了片刻,还是质疑道:“即便如此,可迎击胜算何在?若是必死之局,老子宁可就地自毁,也不让龙鲸船与货物有一丝可能白白落入对方手中。”
方亦挠了挠脸,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胜算嘛……非要说的话,便在于:晚辈不巧,是一名驾驭螺舟的奇才。无论是宝具型螺舟,还是兽魂型螺舟,都不在话下。”
“……”
“……”
刘老大和马师匠的神情,像是被龙驹在脑门上猛踢了一蹄子,以致双目迷离、下颚骨松脱。
舱房内陷入难以描述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