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妥当之后,方亦拿着脚边的瓶子站起身来。
他走到那个巨大的箱柜旁,打开靠近底部的一处封盖,将瓶口嵌了进去;然后又返回到骑兽身边,随手取了些鲜血,用来涂抹在角箱柜的其中一面上。
“你们还是先用虫蜕来练习,有一定的进展之后,可以转用这些原虫继续。”
方亦一边说着,一边演示了下阀门开关的操作,“只需要打开阻隔气息流通的阀门,感知到血液吸引的虫群,自然会追寻着腥气朝血源所在移动。箱子里面那些细长的琉璃管道,会让虫群被迫分出先后差距,等到最前面的一部分虫群抵达末端,你们就可以关闭阀门、截断管道,用那些被分割出来的少量异虫练习。只要控制好供血量,虫群的繁衍速度受限,就能既安全又有效地模拟实际开腹时的情境。”
众人透过透明的琉璃隔层,清楚地看到了铁蠹虫群缓慢地爬行通过管道、被迫拉成长条队列的样子。
“如何?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吗?”方亦尽量不显出骄傲之色地随口问道。
出乎他意料的是,人群的氛围相当压抑,像是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有没有搞错?居然没有一个人对他这精巧的心思表达出敬佩和感叹?
如此冷淡的场面,顿时让他感觉有些挫败,而后才是疑惑。
“怎么,你们有什么不解之处、或是建议尽管提出来啊……”方亦换上了弱弱的声调。
“方小哥,你这……”
最终,云羽宗的儒雅中年大叔连成邑不负所望地开了口,但却是一副颇为无奈哀怨的口吻,“你这实在是令我等有些、有些为难啊。从以虫蜕练习,到跟上你方才展示的开腹技艺……你当真清楚,这里头的差距有多大么?你确信,这是能通过三五天的练习,就能做到的事情么?”
“……”
方亦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他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行么?
“呸!阵前露怯,扰乱军心!”
跛脚老者陡然一声大喝,毫无客气地指着连成邑斥骂道,“若你是青胄军兵士,我非得亲手……我非得通报上峰,将你就地斩首祭旗!”
“……”
“……”
连成邑脸上皮肉抽搐了下,但出于敬老的素养、或许也有慑于老者威严的缘故,低头忍受了这番喝骂。
有他做前车之鉴,其余人等自然也没好再说什么,场间的愁云惨雾挥之不去。
“依我看……我等也不要太妄自菲薄。”
好半天后,沉吟良久的万兽阁韦姓老者,总算又站出来开口说道,“虽然这整个开腹过程,确实步步惊险、处处难为,让人望之生畏,然而,我等未尝不能做出分配,各自专攻其一环节,最终联合完成。”
其余众人闻言略作琢磨,似乎都觉可行,眼神之中渐渐重焕神采。
“嗯,说得在理……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嘛。”
“不错!专攻其中一环,若连个手熟还做不到,我等也枉称此道师匠了。”
“如此一来,只需再让方小哥居中策应……”
随着思虑妥当的众人纷纷出言表示认可,气氛总算不再那么阴沉。
那跛脚老者更是夸赞道:“说得好,从安你这老东西天赋实在一般,但当年那么多师兄弟里头,我就看你顺眼,可不是没有道理的,哈哈哈。”
“哼!你这老跛子不招人待见,也不是没道理的。”
万兽阁的另一名黄姓老者啐了口唾沫,又朝众人泼冷水道,“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了,摘取异虫的环节终究最为繁琐,若是能胜任此环节的人不够,终究还是全都白搭。”
“确然如此……归根结底,我等还是不能有丝毫松懈。”连成邑面色凝重地赞同道。
方亦在旁听了一阵,也实在给不出什么建议,最终只能道:“咳,那晚辈我继续为其他骑兽做开腹示范。我会尽量放慢速度,以便更清楚地对各个环节做出演示。”
众人不得不振奋起精神,纷纷更加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过来。
之后又花了一个时辰左右,方亦完成了另外两只骑兽的开腹处理。
期间,配合众人讨论了一些环节上、更具容错率的手法调整;并且示范了打开肺部之时,若不小心触及异虫的应对做法——向所触及点的附近区域注血,用促成虫群繁衍加速为代价,来降低其对危险的感知灵敏,换得喘息之机、摘取显露示警征兆的异虫。
接连三次顺利完成的开腹处理,给颇有些萎靡不振的众人注入了一丝精气神。
而第一只获得救治的骑兽隐隐流露苏醒迹象,也让那几名受跛脚老者调动、来回帮手的青胄军兵士,在经过之时向方亦露出了和善的致意——最开始,瞥见骑兽肺部密布的虫群阴影时,他们的面色都难看得像是要被拉去军法伺候似的。
心神损耗颇大的方亦,没有参与众人的后续讨论,接过大掌柜李昀体贴准备的安神药液,独自走到一边的角落冥想调息。
……
“……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要打扰方学长恢复心神了……”
“……不会生气的吧?方学长看起来很好相处呀……”
“……先问问连师叔,听听连师叔的看法比较稳妥吧……”
“……连师叔平日脾气是好,但这会看着都快走火入魔了……”
“……就是!俞文刚才不小心踩坏了一坨……被骂惨了啦……”
方亦睁开眼睛,望向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商量着的几名少年,装作生气道:“你们平日里,也是这么在师长眼皮子底下议论吵闹的么?”
几名少年顿时噤若寒蝉,瑟缩着挤在了一起。
“有那功夫嘀嘀咕咕……”
方亦努力板着脸,却没忍住边说边笑起来,“赶紧过来给学长我捏捏肩膀、捶捶腿,有什么要请教的,也早都问完了。”
几张稚嫩不安的脸呆滞了片刻,随即——
“哎呀我的天,方学长你比我们云羽宗里的那些师兄还坏一大截!”
“啊!太可恨了,在云羽宗我们就是辈分最小的,受的捉弄还不够啊!”
“等我以后有了学弟学妹,我也一定要狠狠地捉弄他们!”
“我才不要咧,这算什么奇怪的传承啊!我以后就要当一个爱护后辈的学姐!”
少年们陡然欢腾起来,嘴里嘟囔着、一窝蜂地扑了过来,以擒拿的架势拿住了方亦的手脚,甚至扣住了他的脑袋,狠狠地捶捏抓挠起来,看来面对捉弄的经验丰富、没少做类似的反击报复。
“轻点、轻点,喂喂喂,小心我的腰带!淦!谁啊,别扯我的头发!”
方亦一阵挣扎哀嚎,只恨自己刚刚架势松垮得太快,最终不得不满腔悔恨,求饶与恐吓双管齐下道,“够了啊够了啊,算我不好,我知道错了!你们还要不要请教了啊?再不停手,我向你们师叔告状了啊!”
少年们闻言终于消停下来,换成真正的捶背捏肩,同时出声互相推诿怂恿起来——
“俞文你来说,告诉方学长我们刚刚的疑惑。”
“不要不要,我才不说,云澜提出来的,让她自己说。”
“我、我……我不要,是你们哄骗我过来的,你们要负责……”
噼里啪啦一大堆……
“都别吵了,我真的生气了啊!”
方亦擦了把汗,脑袋有些发昏地打断道,“你,就你了,你叫云澜是吧?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啊?可是、可是……那、那好吧,我、我说。”
被方亦点中的那名少女左右看看,见其他人都浮夸地扭开头去、拒绝帮忙,最后只得认命地咬了咬嘴唇、声若蚊蝇地开口道,“那我说了,方学长你别笑话啊……是、是这样,我听方学长说了那些‘铁蠹’异虫的习性之后,就一直在想……”
少女以好几句废话起了头,又紧张地瞥了方亦一眼,见他没有催促和不耐烦,这才镇静了些,继续说道:“我就想,那些骑兽肚子里虽然有充足的血源,但并没有筑巢用的金铁……其实是不是,可以试着,给它们一些金铁,把它们引出来?就算它们更喜欢血……那如果、如果也给它们血呢?”
方亦听到此处,下意识地微微蹙了下眉,嘬住了嘴唇。
少女心思敏感,始终小心关注着他的反应,捕捉到他神情上的细微变化之后,不禁紧张结巴起来:“我、我是想说……可、可以,从、从我这里采一些血,因、因为……”
“哎,怎么能让女孩子干这种事!”
另一名精壮的少年大大咧咧地插嘴道,“采我的就好啦,我连‘气血丹’都不用,只要多吃几块肉就补回来啦!”
“嗨呀,所以我说你们死脑筋啦!”
又一名嬉皮笑脸的活泼少年道,“要血还不容易弄么?食肆后厨那肯定多得是!所以我一早就说了,最重要的是: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嘛。”
“我、我觉得云澜的主意挺好的。”
最后一名瘦猴似的少年弱弱地插嘴道,“要是法子不能用,那可能是方学长有些东西没说全,所以我们才没觉察到不对……”
“哎呀!俞文你完蛋了,你这是说方学长坏话!方学长你不要生气,我帮你教训他!”
那名性子活泼的少年夸张地叫起来,扑过去箍住那名叫俞文的瘦弱少年一顿“欺凌”,但不到片刻,又把脑袋从被折腾的少年脖子旁边、像双头怪一样长了出来,神色狡猾地窥探着方亦的脸色道——
“不过,方学长,其实……嘿嘿,我也觉得云澜的主意挺好。你别误会啊,我们就是想多请教下,看看……看看这铁蠹异虫,是不是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习性癖好,你刚刚忘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