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里距离,在几息之间就被“巨兽”缩短了一半。
即便没有山呼海啸的煊赫气势,这个规模的增援照理说也不具备足以倾覆战局的能力,但……阴影已经提前笼罩了整个战场,渗入所有目击者的心中。
青胄军的地面战阵自然不会对此变故有所意外,在第一时间,就根据早有演练过的战法进行了相应的配合牵扯。
而世家宗门联众那方虽然出现了短暂的惊疑,却也很快就做出了理论上最为合理的应对,且不可谓不迅捷——
前阵转为全面守势,抵御青胄军地面部队的冲击,后阵之中则如星火燎原般,成片亮起了飞剑蓄势的灵能光晕。
尽管在山林战场里,飞剑的施展处处受限,但这种极为常规且轻便的攻击宝具,又怎么可能有人不配备呢?哪怕一名看起来极度穷困潦倒的修士,突然掏出一两把压箱底的中上品阶飞剑,都不会有任何人觉得丝毫意外。
世上的蠢货说少不少,但说多,却也不多。此时,面对袁震旭率领飞行部队奔赴战场的举动,会觉得他脑子抽风、要去送死的人怕是寥寥无几。
方亦自然更加不会那么想,就连觉得他要去出风头的看法都迅速掐灭了,再怎么自大且爱出风头,也不会这样带着一群弟兄冒险,所以,究竟会是怎样的战法?
答案……简单粗暴,而又令人无法不心神震颤。
山林之间,数千把飞剑组成的杀阵冲天而起。
夜空之上,当先的袁震旭手中长刀一振,声沉若铁,高呼“胜遇”!
这是他座下骑兽的名字,一个可谓吉兆的名字,也是眼前这一战法的名字,以及号令!
“胜——”
三百名青胄军骑手同时抽刀、呼喝,紧随在袁震旭之后,由骑兽背上翻身而落。
“遇——!”
在半空之中,每一个骑手的道宫法源同调激荡,将法力推出身周脉门,彼此连协、形成混若一体的巨大浪潮,不,应该是一把由始祖夸父挥舞的开天之锤!
若非亲眼所见,方亦根本无法想象,有这样一群疯子,能够将兵道阵列之术演练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在掐着传说中十殿阎罗的脖子耍横!
“他娘的也不说清楚,没诚意……”方亦饱含怨怒地啐了句。
组成杀阵的千把飞剑,在青胄军空袭战阵那神兵天降般的威势面前,如同脆弱的琉璃瓦片一般破碎、崩解成闪耀的粉尘,又被挟裹着化作包围在外层的星罗光点,再不断流逝往后方、收束为一条陨星坠落时拖出的长尾。
最后的结果,也正如陨星砸落般,以万钧之力在敌军的腹地里敲下一个深坑。
爆炸开去的灵能光晕赫然照天,一大片山林被直接抹去。
从相距数十里的高台旁观,方亦觉察到:在最后时刻,青胄军空袭战阵的冲坠之势出现了一瞬的顿挫,也许是为了减弱冲击给己方人员造成的损伤和压力,又或者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余地……
很显然,这种在终末关头还能准确完成的克制举动,就像是生死之间的留手,是只属于高出至少一大层次者的轻蔑或慈悲;也意味着这一战法仍未显露出全貌,至少在最终形成的破坏威力上,还能有可见的提升。
原本位于战法覆盖区域里的敌方人马,也许组织纪律性确实不高,但审时度势方面显然都有着一流的水准。在飞剑杀阵被轻易碾碎之际,无需任何号令指挥,所有人就全都默契地做出了“暂避锋芒”的判断并付诸行动,可惜的是,尽管每一个人称得上知机敏锐、动若脱兔,但最终呈现出来的却是煮烂的一锅粥……
没能逃出冲击区域的人马,最终还是占了十之二三,纵使都将护身法门运转到了生平极致,但他们的下场仍然没比那些被搅碎的飞剑好上多少;
而即便逃出冲击区域之外的人马,仍有近半数被随之而来的余波卷入,遭受其间化作实质的凌厉兵戈之气反复绞杀,即便得以残存苟活,也终究落了个体无完肤的下场,大量残肢断臂在被蒸腾的猩红血雾间翻飞。
如此沉重的打击之下,对方人马遭受的震慑很显然无以复加。
即便实际上的战损比例还未到二成,可单是士气的崩毁就已经无可挽救,更别说已被摧垮的阵势——在他们来得及作出评估思考之前,就被青胄军早有准备的陆行部队抓住机会直接踩烂。
后续的发展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变数了,即便对面还藏有什么未知的底牌也没用。
除非是完全武装的“鲲鹏御座”、或十艘满载的巡州斗舰那种级别,否则在这种一溃千里的局面下掏出来,只能变成青胄军的战利品。
剩下唯一的悬念,就是青胄军究竟会克制到什么程度?换句话说,他们准备让敌方的死伤数量处于什么范围内?
不过,方亦对这种问题的答案没有太大的兴趣。
回味了一番那“胜遇”战法已展露的种种细节后,方亦半是懊恼、半是气愤地叹了口气,满心嫌弃着这叫法的土气难听,转身准备回去睡觉。
属于战场的声响和气味,仍然从背后弥漫过来,但毕竟隔了遥远的距离,像是被灌下兑水的烈酒一样,让生出人醺然欲醉的昏沉感,但又保留下一丝的清明。
从而有涉及生死的某些感触渐渐浮现,转为丝丝缕缕的不适。
方亦皱了皱眉,放慢步伐。
他自认为不是一个容易有悲悯情绪的人,向来也懒得评断修者凡人都一样熙攘逐利、荣辱相争的劣根性。虽然达不到“双耳不闻尘俗音、一心只念天海外”的云淡风轻境界,但也属实没太把“为生民立命”看得多重,能顺手帮一帮身陷困境的可怜之人就不错了,哪会搭理像今夜这样自愿赌命厮杀的家伙死活。
换言之,什么忽如其来的生死感触、不适之感,根本就——
不对劲!
警兆突生,方亦遏制住了先行调动法力护住周身要害的念头,果决地以一个极其扭曲丑陋的姿势,朝着侧方作出回避翻滚,并调整视角锁定住了杀机绽放的源头。
划开空气的裂帛之声滞后响起……
一个身穿青胄军制式铠甲的人形,从阴影中渐渐显露出来,站在了方亦刚才所处的位置,其伸出的右臂前端没有手掌,而被一节丑陋的肢足所取代。
肢足一侧,是寒光湛湛、轻薄而锐利的壳质甲刃;另一侧,则是厚重却显出松弛的肌体,生有一排孔洞,正从中不断喷吐出滚烫的蒸汽。
“你……是什么东西?”
方亦带着狼狈之色,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眯眼盯着对方那节异形的肢足,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问道。
不是神藏改造、不是躯块移植,那玩意分明……是从眼前这莫名的家伙身体里,直接延展出来的原生肢体——尽管有些托大,但方亦忍不住将相当一部分心神,都用在观察和揣摩这……丑陋却又迷人的未见之物上。
他本能地推演起此前遭遇偷袭的各种细节:
眼前的非人之物,在发动突袭之前,应该已经蛰伏在那团阴影中有不短的时间了,却始终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的气息。如此不露破绽的潜匿之术确实难以想象,但效果很显然与阴影的厚重程度息息相关、且必须保持在极缓的速度下移动。
然而,尽管至少有这两个局限因素,所换来的隐蔽效果,也绝对可以称得上“神乎其技”,配合其他种种手段,拥有无穷的延展可能——
这种潜匿法门勾起了方亦极大的兴趣,但却还是比不上那节肢足的吸引力。
他可以想象到:在发动的前一瞬间,那节肢足一侧的厚重肌体还是绷紧的,紧得将那些空洞都给堵死了,而内里积蓄的大量气体凝实得像是固体;当偷袭的时刻到来之际,滚烫的气团膨胀炸开闭合的肌体,推动着整条肢足、以快过奔雷的速度挥砍而出,就连那样轻薄的甲刃也几乎要燃烧起来……
是了!就像是戾族修罗的狂袭战法翻版,只不过,施展媒介从破岚斗舰变成了那种奇异的肢体……
以血肉之躯做出与星海螺舟战法相似的举动,无怪乎能够有那么可怕的凌厉之势,假若方亦当时选择先行布置防御,而耽误了规避的时机,那只怕与现在是生死之别!
“刚刚那种反应不会是侥幸,你跟寻常的‘工匠’不一样……”
对面那个穿着青胄军铠甲的……家伙开口道,随即,在方亦几乎把眼睛瞪掉出来的目光中,他不知如何做到的,竟然令那节肢足收缩了起来,重新转变回了人类的手臂模样?!继而换上了一副戒备的姿态。
“唔……你,就是青胄军在追缉的那名‘妖逆’?原来,是这样的变幻之术啊……”
方亦明白过来,但又皱眉疑惑道,“你埋伏在这里……照理而言,应该是准备对袁震旭动手的?可为什么……最后把矛头转向了我?总不会是因为原本的目标跑了,顺手拿我撒气吧?”
“……我不喜欢……聊废话。”
方亦听见对面那位仁兄龇着牙,看起来无比提防地回应道,“更没有……满足你愿望的必要。”
“确实,只不过……刚刚那一记攻击之后,老兄你应该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吧?且不说再次使用同样的招数,就是消除那种杀招的反噬显然也不容易……”
方亦挤出温和友好的微笑,饱含真诚地劝说道,“我的意思是,追缉你的是青胄军,我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所以我们其实没有什么恩怨对吧?不如坐下来谈谈?刚才那下偷袭,我保证不会放在心上!当然啦,作为补偿,你再让我仔细看看那个……就好。”
他说着伸手模仿了下对方那个抖动手臂、令肢足变化的动作,眼睛像是星辰一样,冒着闪闪发亮的好奇光芒。
“不会错了……”
让方亦没想到的是,对方却像是被他的示好举动刺激到一样,犯了病似地浑身战栗起来、声音低沉有若含着铁锈般呢喃着——
“就是那种……名为‘求知之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