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当先撞在方亦眼睛上的,是一片低矮的斗拱结构,经过榫卯接合的梁、柱、顺檩,纵横穿插,看起来令人觉得扎实舒适。
黄昏的阳光,从外头敷衍地漏进来,显得厚重而沉闷,有如实质之物填塞住胸腔、挤压着心肺,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溺水边缘的感觉,仿佛与这尘世相隔、无人可救。
他掀开衾被,一边感受着自己的灵台晦涩、浑身乏力,一边爬了起来,想要找个人交流,好补齐自己缺失的记忆,从而缓解那种抑郁之情。
“嗯?!”
他冒出一声惊疑的鼻音,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应该不是幻觉。
“行了,方兄弟,你没看错!”
躺在房间里另一张床上,赤膊上身、包裹着一层纱布,袁震旭脸色苍白地冲方亦笑着说道。
“呃……嘶——”
下意识琢磨起眼前状况的方亦,随即又不得不捂着脑壳、按下思考触发的灵台疼痛,最终苦笑道,“大人你这是存心要折腾我么?闹得我一下不知道先解决哪个疑惑好了。”
“哈哈哈哈,没事,慢慢来。”
袁震旭捂着纱布包扎处,带着些酸爽的痛楚大笑起来,“你看我这不是正好得闲么?你有什么疑惑尽管提,能动动嘴,解闷刚好。”
“呵,那行……我先问个最土的,我昏迷多久了?”方亦随口起了个话头。
“什么昏迷,只是‘躺着’而已。”
袁震旭摆了摆手,有些莫名其妙地纠正了句,“这个简单,和我一样,不算那天晚上,你躺这是第四天了。”
四天?那距离“问道之试”的放榜日,岂不是只剩下两天了?
方亦无语了一阵,他平日算是思虑极多的人,若无特别必要全神贯注,至少会将两三分心念都停留在各种构想计算上,以往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过度推敲而走火入魔……当然,连日来救治染疫骑兽的劳神疲累,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整整四天啊……
难怪有句话说:人一旦在自己最擅长的地方摔倒,伤得也就越狠。
“呵,当时发现你躺在一堆血水肉渣里的弟兄,差点没吓得当场抹脖子谢罪。”
袁震旭看来确实憋得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说过的吧?就凭你这些时日来的恩情,青胄军烈风卫上下,把你的命摆在第一位,比我还紧要些。那晚大战在即,留守的弟兄数量有限,哨岗分布得稀疏了一些,两名本该在高台处站岗的弟兄,有事走开了一阵,再回来你就浑身是血地躺那了。虽然情有可原,但我青胄军军令严明,这事还是得追究个玩忽职守之罪,即便你没有性命之忧,但一番惩戒是免不了的,作为此事的受害者,你觉得什么程度的刑罚处置你能满意,只管提出来……”
“不用,其实根本没……唔,等会。”
方亦皱眉刚想为那两名兵士叫屈,忽然回过神来,看向了袁震旭,“若是那两名看守高台的兵大哥的话,我记得……当时,是大人你吩咐他们、随同掌柜的去捉拿敌方奸细……再怎么计较,事情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吧?高台上不还有大人你么,难道青胄军纠察问罪,不考量职责交接的情况么?”
“……”
袁震旭瞪眼打量了方亦好一阵,似乎想从他的疑惑神情里努力琢磨品味出点什么,最终哀叹一声,“好吧,看来方兄弟你的恢复状况相当不错嘛,一下子就抓住了好几天前的事情关键……咳,你说得对,其实那晚的过错主要在我,将要挨罚的也是我。我就对你坦白了吧,这事你追不追究,这军法处置的力度差别可不小,所以……”
“哦,懂了……”
方亦看着袁震旭脸上讨好期盼的神色,故作不为所动地点了点头,转过话头道,“既然说到大人了,那我就先问问,您这身伤又是个什么情况?难不成……那晚大人率领麾下精兵、施展有如天罚般的战法时,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
“……”
袁震旭的脸垮了下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但还是回答道,“是后面的事。我率‘空袭营’陷阵入场,大局便已奠定,只剩下衔尾追击的活,于是我与众弟兄分流,准备去查看处理‘崩山营’、就是那些兽魂力士的调动……谁想被个狗娘养的暗算了。”
“哦?大意么?”方亦挑了挑眉梢,询问确认道。
“没有……”
袁震旭说着看了方亦一眼,笑了起来,“方兄弟对我相当高看嘛,相较之下,那些混球一个个他娘的、居然编排我连夜春梦体虚所致……”
哀叹着做了个鬼脸后,他继续道,“说来方兄弟可能不信,我当时连一丝戒备都没放下,可最终连对方的影子都没太看清就中了招。对方用的该是飞剑无疑,只不过却是一次性的……他从我侧后方施以偷袭,飞剑发出之际声响不算隐蔽,我觉察后第一时间就回身应对,只瞥见一道在半空接连爆炸、不断增速的飞剑灵光。若不是在那生死一息间,老哥我应对得当……今天方兄弟看见的,怕就是我的尸身了。”
说到这里,袁震旭停下来,拿起他床头用来充当枕头的一个木盒。
“来!方兄弟看看……”
他将木盒对着方亦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把断刀和数片残铁,“这是我灌注了过半法力、施展祖传刀招‘风云辟易’,用来抵挡那飞剑的老伙计……最后的下场。这把刀虽然不入顶尖名器之流,却是我父亲传下来的,打算将来我有了儿子再传给他。我时时保养、从无懈怠,最终也只是勉强换了我一命。”
袁震旭颇有些感伤地伸手摸了摸那些残片,而后合上了盒子,重新放在了床头。
方亦本来想要温言安慰几句,结果又听袁震旭带着担忧之色询问道:
“方兄弟,我听说、连万兽阁的老前辈都不住夸赞你见识广博。你看这情况,是不是预示着……我往后最多只能生女儿了啊?我倒不是重男轻女,但我家可是三代单传……”
……?!
老哥你先前不是这种调子的啊?你他娘伤的其实是脑子,而且伤势比走火入魔的我还重吧?
“方兄弟?”袁震旭追问道。
“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认命吧。”
方亦嘴角抽了抽,干净利索地给出了回答,随即半点不给机会地迅速转移话题又问道,“你刚才说,偷袭用的飞剑是一次性的?”
“……”
袁震旭张了张嘴,似乎想对前面那个生男生女问题的答案再挣扎一下,但估计又觉得大男人不该如此婆婆妈妈、纠缠不休,只能硬着头皮把纠结之情撇开。
“不错。”
最后他强行拉回心神回答道,“当时那飞剑的尾部,在空中瞬息间爆炸了至少三次,每一次都大大提速,最终被我以长刀劈斩中时,已经不到原本的三分大小、而且快得知机难辨了。事后,那截残余的剑锋根本就找不到,一群弟兄将那几寸地翻来覆去好几趟,也还是遍寻无果,我猜想是和我的刀一样彻底碎裂了。”
“也就是说……看样式虽然是飞剑,但实则未必需要操控。唔,怎么又是类同‘狂袭战法’的感觉……”方亦捏住下巴思忖着。
“方兄弟,不是老哥我吹嘘,我那一式‘风云辟易’的祖传刀招,本就是以迅如雷霆为精髓要义,而我对此招的掌握可谓炉火纯青;也亏得被暗算的人是我,才能在电光火石间斩中那把飞剑,最后只付出刀碎人伤的代价,否则换个人来,根本做不出有效的抵挡,能不能反应过来都难说。”袁震旭带着感慨做出强调,一副生怕方亦不信的样子。
也难怪,明明一场大胜,结果只有自己被人暗算,落到如此凄惨境地。
这“可怜人”近些天想必被一众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嘲笑打击得不轻,人连命都愿意换给你,揭揭你的疮疤、戳两下你的痛处而已,你又没法发飙,气得伤势加重,还要被笑得更惨,哎哟妈的……
“嗯……”
方亦在袁震旭期待的目光里、敷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偷袭的人,没有过来确认你的死伤么?”
“没有……我受创之后,并未直接失去意识,知机仍捕捉到对方所在,他确实犹疑停滞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选择抽身而退了。唉,真他娘的,我其实已经隐蔽地用讯锤给弟兄们传出讯息了,他要是敢过来就好了……”袁震旭叹息道。
方亦对此倒不怀疑,若是常人或许会因伤势而失去战力,但修习兵道者却难说,更别提青胄军这种精锐,袁震旭也显然不是那种勇武不足、尸位素餐的类型。
袁震旭脸色复归认真,却又带着一丝玩味、继续讲述推敲道:“依我看……那偷袭者之所以没有过来查看补刀,大抵有两方面的缘由。一是对方用出这种偷袭招式的代价不低,他的状况也并不算太好;二是……嘿,对方把自己的安危看得远比我的命要重,不愿意为了置我于死地,而丝毫陷入被青胄军围捕的危机。”
“哦?第二个缘由……”
方亦听到这里,饶有兴致地摩挲起下巴,“……很是耐人寻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