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落英缤纷。三寸人间这是新阳市最好的季节。
然而,对于正在踱出新阳二大门的胡周来说,此刻却颇为煎熬。
他陈旧的牛津布书包里装着打满红色大叉的模考sn。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距离本科的录取线依然遥不可及。
考大学对他来说很重要。
母亲失业在家已经两年,一家三口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艰难度日。
父亲在民营机械厂里工作,虽说是能把手工切削误差控制在002毫米以内的高级技师,但微薄的工资与高超的技能并不相称。
这也难怪,最近几年,新阳市的制造业一直在引进自动流水线,干父亲这一行的很多都下了岗,能勉强保住饭碗不错了,哪里还敢计较工钱的多寡。
有限的收入大多消耗在了温饱、学费之,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一丁点,也落入了股市的nn大海之,不见半点水花。
节衣缩食,捉襟见肘,家里的境况,令胡周早已看清了自己狭窄的未来之路想摆脱这困境,只有靠自己争气,而争气的唯一途径是找份好工作。
找份好工作之前必须读好大学,读好大学必须在高考拿下高分。而要高考成功,必须有持久勤奋的毅力和高水平的指点。
与同学们相,胡周是较有毅力的。他的毅力所带来的成效在这次模考再一次得到了验证。照这水准,能考个大专不错了。
很遗憾,额外的毅力和辛劳并不能弥补教学水平的不足,这是这座城市的教育资源所决定了的。
新阳市原本是因矿产而建的资源型城市,地处内陆,群山环抱,论综合实力,只能算是四线城市略强,跟三线城市不能,处于不三不四的地位。
一年前,财大气粗的豪门大周集团看了新阳市低廉的电价,在大新山南坡建了大数据基地,带动了不少关联产业,新阳市的经济才有了一些起色,但关于城市未来的发展定位,市政厅的决策者们依然在踌躇之,保守的认为尚需为跻身三线城市努力,乐观的则已经喊出了“坐三望二”的口号。
由“不三不四”变成“三心二意”也许算是个进步,但教育事业的发展通常滞后于经济,因此新阳市的教育水平可以说是多年未变。
胡周所在的新阳二在本市只是二流水准。算是新阳市的一流,和省内兄弟城市的很多高也不能,连二流都谈不,放眼全国,越西行省的教育更是常年稳居末流。
想以末流的行省二流城市次等学校的实力竞争全国一流大学的入场券,怎么看都是不现实的。
课外的补习未尝不是一条滋补的途径,但花销不菲,不是胡周家的经济状况所能承受的。更不要说补习业界鱼龙混杂,花冤枉钱白费工夫的事也不鲜见。因此胡周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有时候,胡周感到很绝望。
记得一次模考考砸之后,他曾在自家饭桌自嘲说考不大学去建筑工地搬砖,惹得父亲大发雷霆,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那可是天天跟合金装备打交道的钳工之铁掌啊!直接打得他眼冒金星,不,是出现了幻觉,眼前似乎出现了很多漂移的字,直到现在还偶有发作,大概是落下后遗症了。
从这件事,胡周认为父亲的更年期到了。
试想,作为他的亲生儿子,完全继承了他的傲骨和刻苦,怎么可能屈尊去做那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呢?
一阵飞扬的尘土扑面而来,胡周连忙捂住口鼻。往边一瞧,原来是“新都芯心”的建筑工地在施工。按照规划,半年后,这里将矗立起一座三十层高的商务心。不过现在这个区域只能贡献飞扬的尘土和有机溶剂刺鼻的气味,连四米多高的广告牌都遮掩不住。
想到建筑工人推着小车来来往往,在简单重复的劳动消耗有限的生命,胡周感叹:宁可复读也不搬砖啊!
实在不行,跟老爸学手艺去算了,子承父业。胡周心里如此思忖。
功夫到家的钳工应该还是较抢手的吧?要不然,在那个裁员不断的机械厂里,以父亲那不知逢迎的倔脾气,怎么可能保得住饭碗?
这时,工地隐约有人喊:“胡克俭,来帮个忙!”
胡周耳朵一抽:胡克俭?跟老爸同名同姓?
他好地从广告牌的缝隙朝里张望,看到一个背影,不禁吃了一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孩子们只会为父亲的背影感动,而且最好父亲手里还有一袋桔子。
现在胡周的父亲没有桔子,只有白煮鸡蛋,早从家里带走的。
他正坐在还没磨光的水泥台阶吃鸡蛋,听到有人叫他干活,赶紧一口把鸡蛋塞进嘴里,匆匆赶去,没走出几步猛咳起来,似乎噎到了。
直到父亲走出视野,胡周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回想最近这些日子,父亲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出门,晚七点到家,完全是原来在工厂班的作息,怎么会到工地打工?不住工棚的,只能是临时工吧?
再说,他可是能以小于002毫米误差的水准加工金属零件的高级技师!那双具有精加工能力的手,怎么能够屈尊干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临时工的杂活!
胡周忍住了冲进工地拉父亲回家的冲动。
父亲要面子,不可揭穿他。更何况,用什么理由拉他回家呢?“爸,别干这活了,家里又不差钱。”这样的话,胡周很想说,但毫无底气。不干这活,一家三口都要挨饿了啊!
胡周心情沉重地回到家,连鞋都忘了换。因为在斑驳破烂的木地板留下了一个颜色略深的脚印,差点被母亲骂死。
保持家里的干净整洁是母亲不可侵犯的神圣职责,也是够她忙碌一整天的重要工作。
胡周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母亲的指责,觉得母亲宣泄得差不多了,便钻进自己那不到六平米的小房间。
本想安安静静温习一下功课,不料很快父亲回来了,又弄脏了地板,而且还是踩了一长串脚印,甚至穿着满是尘土的衣服坐在了椅子。
这还得了?立刻招来母亲疾风骤雨般的责备:“天不亮出门,天全黑了才回家。到家知道窝着不动,什么事都不做。你们都是老爷,我是伺候你们的佣人!”
胡周起身倒了杯水,放到父亲面前的餐桌,发现父亲靠着椅背打着鼾,已经呼啦呼啦睡着了,嘴角的胡须还沾着一星鸡蛋黄。
他觉得鼻子里突然酸楚起来,似乎回挨父亲的那一巴掌旧伤复发。
一个强烈的念头不可遏止地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