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为茶行商,虽非名门望族,在江都地界却也富甲一方。
沈溪是随母外嫁的异姓之子,虽被沈德修认为继子,入了沈氏族谱,却始终被家兄、族人视为异姓,一直受到排挤欺辱。
少年时,沈溪展露经商才能,受到沈德修赏识,时时将他带在身边,让他参与茶行之事,沈溪很快便对茶行之事驾轻就熟,渐渐,凡有大事沈德修必招沈溪前去商议。族人不满沈溪受重用,沈德修也尽知,每逢遇到族人欺辱沈溪,必申斥,沈氏族人无奈,只得将不满隐于心中、藏于暗处。
但随着温宜明的病逝,这表面的祥和被彻底撕碎,露出狰狞的本色。
温宜明逝于永徽二十三年暮秋,当时沈溪远在江陵收购毛茶,待他听闻阿娘病重便立刻回转江都。
等回到江都,沈溪未入家门,直接奔向沈家大院。见沈家并无异样,只是应声开门的仆从见到他很是惊讶,有些欲言又止。沈溪却无空理会,直接奔向温宜明居住的院落,推门进入内室,见帷幔内隐约躺着一个人。
他轻声唤了一声“阿娘”,疾步走上前去,挑起帷幔,却只见沈德修面色泛黑的躺在床上,不由大惊:“阿耶,您这是怎么了?我阿娘呢?”
沈德修本是浅眠,早已被开门声吵醒,他睁开眼看到沈溪,便虚弱的问道:“溪郎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
沈溪恭敬的回道:“一路皆顺利。儿收到家中母亲病重的书信便急忙赶回,难道信中有误,是阿耶病了而非阿娘?”
听闻此话,沈德修却闭上双眼,一时哽咽不能言。
沈溪见状更是不安:“阿耶,为何不见我阿娘?可是去义诊了?”
沈德修稍稍平复,知道无法瞒他,便开口道:“溪郎,自你去江陵后,你阿娘便卧病不起,本不欲让你知道徒增烦恼,奈何半月之后突然恶化,无奈我便让人捎书信给你,却不想书信刚刚送出,你阿娘便去了。”
说着沈德修已经泪流满面,沈溪却如听天书般,昏昏然。
沈德修见状更是愧疚,却又想到幼媳吴青萍,便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沈溪,知他还未归家,便打发他回家:“溪郎,莫要在我这里伤心,且回家去,看看青娘和阿玥,再来与我叙话。”
“是。”沈溪早已不能思考,只是机械的听从向来敬重的长辈吩咐,木愣愣的起身离开。
待出了沈家大院,转过街角,看到家门口悬挂的白色丧幡,沈溪才似回到人间。此时他才意识到阿娘已永远离开了自己,不由悲从心生,痛不自抑的萎缩在路旁,呜咽痛哭。
他哭了许久才慢慢止住,想到家中无所依傍的青娘和阿玥,便自作镇定的擦去满脸泪痕,拖着麻木的双腿起身回家。
沈溪推开家门,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一眼扫向小院,便见到一身麻衣孝服的沈令玥蹲坐在厨房外的炉旁执扇熬药。
沈令玥一听到开门声便惊慌起身,睁着一双明亮却又染满愤怒的双眸冷冷看向来人。沈溪也是一惊,问道:“阿玥,你怎么在此熬药?你阿娘呢?”
见是阿耶,沈令玥先是松了一口气,收起满身冷意,随即便又有万般害怕、委屈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不值钱似的往下掉,她边落泪边放下蒲扇扑向沈溪,沈溪连忙接住。
待被沈溪抱起,沈令玥才彻底安心,她趴在父亲肩上,不由哭诉道:“阿耶,您怎么才回家?阿婆死了,阿娘也病了,流了好多血,阿玥好怕……”
沈溪一惊,万般猜测接踵而来,却也只能先安抚怀中失声痛哭的爱女。沈溪边轻拍女儿后背,边柔声安抚:“阿玥莫怕,阿耶回来了,莫怕。”
沈令玥毕竟年幼,虽然最近受惊不止,但见阿耶回家,知道自己与阿娘有了依靠,在阿耶怀中肆意发泄之后,彻底放松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沈溪见女儿睡着了,便抱着她推门走入正房,见同样着一身孝服的吴青萍正躺在床上无声落泪,她看到沈溪抱着女儿进来,便掩饰性的将头转向内侧。
沈溪先将女儿抱着放到大床内侧,用手轻轻拭去女儿眼角的泪水,随后便坐到床头春凳上。
酝酿许久,他才哑着嗓子说道:“青娘,刚才我去了大院,与阿耶并未说几句话,他便打发我来看你和阿玥。我知道,我不在的这两个多月发生了诸多事情,你和阿玥也受了委屈,先莫要哭泣,且与我细细道来。”
说完,沈溪便从吴青萍手中接过丝帕,轻轻拭去她脸上泪痕。然,吴青萍的泪却越擦越多,沈溪也不多言,只是平静的为她擦了一遍又一遍。这时,吴青萍才注意到沈溪手筋早已暴起,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自己伤心的时候,需要告诉他真相。她强忍住泪,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缓缓坐起身来,在他安抚的注视下,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你知,收茶的差事原是大兄在做,阿翁因大兄娘舅私吞收茶款,便停了大兄差事,而将差事交于你。可是,你走后第二日,大兄娘舅魏家便打上门来,对你和阿家诸般羞辱,叫嚣着要阿翁休妻,将你和阿家赶出沈家。诸位兄长、阿嫂更是在旁煽风点火,场面一度失控,族人却在旁观望,无人相帮。最后还是听闻消息急忙赶来的阿翁连唬带吓的劝走了魏家人。
阿家却因此郁结难消,从此一病不起。待半月后,我侍疾时,阿家突然对我说,后悔当初将你带出王家,使你幼年多受非议,成人之后虽诸事有成却身边依然无人相帮。我虽多番劝解,阿家终难释怀,当晚就高烧不退,意识再未清醒,两日后阿家便喊着你的名字去了。
阿家一去,阿翁甚是伤怀,卧病不起,阿家丧事便交由大兄操持。大兄在阿家的丧事上刁难,言说阿家无子不能葬入祖坟,我去与他理论,大嫂甚是无理,与我推搡起来,我被推倒在地,流了很多血,那时我才知道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儿。”
说着吴青萍便又落起泪来,沈溪也悲痛,却只能安抚妻子。他坐到床上,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肩膀劝道:“莫哭,你没事就好,我们还年轻,以后还会再有孩儿的。”
吴青萍也知,他刚失阿娘又听闻孩儿没有保住会比自己更难过,便极力控制自己,慢慢平复下来,继续说道:
“最后还是季叔看不过去,做主将阿家葬在了沈氏祖坟,使阿家免做无主孤魂,然而为避免夜长梦多,所以并未等你回来,便匆匆将阿家下葬了。阿家下葬后大院便拆了丧幡,接着大兄便纠集族人来家中大闹,逼迫我们离开沈家。当时我体弱不能自理,还是阿玥出面道:‘各位叔伯,我父不在家中,阿娘体弱,无做主之人,叔伯何苦此时来闹,平白落得欺辱妇孺之名,何不待我父归家后再来决断?’这才劝退了众人。”
沈溪听闻不由看向睡在一旁的女儿,她不过五岁竟能说出如此这番话来,甚觉与有荣焉,但又想到终究是自己无能,才让妻女遭此大罪,更是内疚,有些哽咽:“是我无能,让你们受委屈了。”
吴青萍听闻,更心疼自家郎子,摇头道:“并不委屈。”她又想起族中纷争,忙道:“此时族人怕是已经听闻你回来了,你且要做好准备。”
虽对沈氏族人有诸多不满,但她还是止住了,未让自己多说,毕竟沈家教养了沈溪二十年。
沈溪并未答话,只是轻叩手指静静思索。
就在吴青萍以为他并未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时,沈溪突然问道:“青娘,你可怕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吴青萍斜看了一眼揽着自己,却有些神游的沈溪,手指轻轻划着放在自己胸前的胳膊,状似无意的诉着衷情:“我少年时家乡逢洪灾,在逃荒途中又与爷娘失散,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幸得在徽州遇见你。是你教我为人,娶我为妻,免我无枝可依。若此次颠沛流离有你相伴,我甘之如饴。”
沈溪不成想她会如此说,听闻大受感动,紧紧的抱着她,暗下决心:以后定要倍加珍惜她。
待到沈溪重新熬了药,喂吴青萍喝下,他才净面换上丧服,前往大院见沈德修。
沈溪一进内室,便跪到沈德修床前,默默的向他行叩首之礼。
沈德修见此已明白沈溪之意,欲要挽留却又知不能,只能无言看着他。
待沈溪拜完,却并不起身,又跪行两步,方才叩首言道:“儿幼时随母嫁至沈家,得父亲大人教诲,方有今日,父于我恩同再造,未曾还报一二,愧疚之至。然今母亡,不敢再受父恩,儿愿净身出户,唯盼可得几件母亲旧物,以付思情。”
闻听沈溪拳拳之言,沈德修愧而掩面,哽咽道:“终归是我负了你母亲,负了当年之约!”
就在屋内两人伤怀之时,门外传来吵闹声,沈溪起身,片刻后,沈溪大兄沈叶并族中众人便推搡着走了进来。
沈叶终归不敢当面顶撞父亲,便推出仲叔沈德端。
沈德端无奈,只能对沈德修道:“大兄,我知你爱惜溪郎人才,然溪郎并非我沈氏族人,大嫂即已亡故,何不放溪郎归家,使其与亲族团聚?我与族人商议过了,愿资万钱送溪郎还家。”
沈德修虽为族长,此时却也无能为力,他冷眼扫过族人,终是顺势而言:“方才溪郎已禀告于我,愿净身离族。正好现在诸位族人皆在,我便当着族人之面,应下溪郎所请。然,我思青娘有疾,阿玥年幼,合适的住处和营生难觅,便宽宥溪郎三个月,待安顿好后再搬离沈家。此事便这么定了,我累了,都退下吧。”
沈氏族人未成想过如此轻易便将沈溪赶走了,惊喜之余,自然要盘算如何将沈溪空出的差事弄到自己手中,也不再多言,一同散去。
待众人离去,沈德修想了想才问沈溪:“溪郎日后有何打算?”
沈溪沉声应道:“待青娘身体好些了,我便去扬州寻个营生,等安顿好,便回来接青娘和阿玥离开。”
沈德修思索片刻:“你也知沈家与扬州引商贾家多有往来,不若我休书一封,你带着前去拜会,让其助你安顿可好?”
沈溪坚决辞谢:“多谢阿耶,然我愿自谋生计,不愿再劳烦阿耶。”
沈德修见状知沈溪被自己和族人伤透,不愿再依附于沈氏,只能长叹一声:“也罢,我会约束族人,不让他们再去搅扰你们,你可安心自去扬州寻出路。家去吧。”
说完他摆摆手,让沈溪离开。沈溪也再无他话,行礼告退。
归家后沈溪将出族自立的事情跟吴青萍说了,她彻底安下心来,夫妻二人当日并未多言此事,却在心中对未来各有谋划。
次日,沈溪祭拜了母亲,便披麻衣食素食为母亲守了一个月孝。一个月一满,沈溪便带着吴青萍的千叮咛万嘱咐,赶往扬州寻找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