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吴青萍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利落,已是几日后。沈溪除了与薛仁儒一起忙碌茶肆之事,还要按照她的要求买来家具物什,吴青萍心细,有些物品除了样式尺寸外,竟是连花式都要细细交代给沈溪,所以沈溪颇费了些功夫才置办齐全。
这日腊八节,吴青萍一早熬了腊八饭,沈溪先带着吴青萍、沈令玥在家祭拜了母亲,一家人才在一起吃了腊八饭。饭后沈溪去了书房,吴青萍则带着裹成球的沈令玥,踏着过足的瑞雪去给薛家送腊八饭。
薛仁儒因为信道,昨日便去了扬州城外的三元宫斋戒沐浴,朝真行道,而蒹葭因畏寒尚未起身。
侍女知道沈家与别家不同,便笑着接过食盒,将吴青萍和沈令玥引到中堂。侍女玄琴、青棋为母女两人卸去厚厚的斗篷,请到西边宽大的坐塌上坐下,随即有侍女上茶,另有两个侍女搬来铁炉生火取暖。
侍女玄琴赔笑道:“沈娘子莫怪,因我家主人冬日很少来此,所以一直未成生火。”
吴青萍自然不介意:“无妨。”
“你且稍等,婢子这边去请我家娘子。”见吴青萍点头,玄琴告退离开。
吴青萍是第一次来薛家中堂,难免暗暗打量。只见中堂三间五架,悬山屋顶,前后皆有长格扇窗,正中悬一额匾,上书“自本自根”,却是玄妙,匾下倒正常,一条翘头案,案上奉着“正一真人”,悬梁下方四角放着木质涂漆四大神兽,除她们所坐的西边有坐塌外,东边南窗下也置一小坐塌,上面放着四方案几。
大致大量之后,吴青萍扭头看了看沈令玥,见她端坐在一旁,便摸了摸她的小手,笑着问道:“冷吗?”
沈令玥摇头:“不冷。”
这时,玄琴回转,将两人请至内室。侍女打起厚厚的门帘,两人走入内室,便见蒹葭围着薄毯倚坐在的罗汉床上,床东侧有屏风与寝室相隔。蒹葭见吴青萍与沈令玥进来,连忙起身相迎,两厢斯见后分坐两边。
蒹葭却是未语先笑:“嫂嫂不知,冬日寒冷,我本就不出门,近日大雪严寒更是只待在内室。每年腊八遗风都会去道观斋戒,我家也就没有喝腊八粥的习惯。今日却是沾了嫂嫂的福气,能吃到可口的腊八饭了。”
正说着,薛宗平走了进来,他穿的比沈令玥还要厚实,只是未穿斗篷,一进屋便欢喜的跑到罗汉床前,直接往床上爬,爬完还要往蒹葭身上扑。蒹葭却只觉一股寒气袭来,连忙嫌弃的阻止他:“小冰棍似的,莫往我身上扑。”
跟在薛宗平身后的侍女朱书见状也连忙拦住他:“郎君,娘子畏寒,莫将寒气传给她了。”
等朱书扶着薛宗平稳坐一旁后,蒹葭将怀中的小手炉塞到他手中,却见他双手红肿冰凉,再细细打量,才看到他穿的蓝色窄袖长袍上一块块深色水渍,便厉声问道:“宗平,你刚才是不是又去玩雪了?”
薛宗平欢喜的问道:“阿娘怎么知道?我刚才正在后院堆雪人,阿娘遣人来唤我时,雪人还未堆好呢。”说完他还有些委屈。
“就知道玩,若你生病了莫来找我。”
见母亲生气,薛宗平又不敢靠近,只轻轻拉着她的袖角,左右摇晃着撒娇:“阿娘,阿娘,莫生宗平的气了。”
薛宗平虽然年幼顽劣,与其父薛仁儒的洒脱飘逸大大不同,但却在撒娇打诨上深得其父真传,而这也是蒹葭最受不得的。她很快投降,不自觉的软和了:“莫要在此犯浑,且去拜见你伯母、阿姐。”
这次薛宗平倒也听话,连忙起身下床,恭恭敬敬的向吴青萍、沈令玥行礼,吴青萍受礼,沈令玥看了他一眼才还礼。
这时玄琴和青棋打帘进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腊八饭和几碟配菜。
蒹葭边洗手边笑道:“今日若不是嫂嫂,我怕是要饿到晌午了,宗平那么大了,还未吃过腊八饭,今日要多吃些。”
“何为腊八饭?”薛宗平只用手沾了沾水便开始擦手,还不忘伸头看向碗内。
“就是用粟、青小豆、麦仁、长生果、红枣等熬制而成,另加了蔗糖、胡桃仁,甚是浓稠香甜,寓意来年五谷丰登,是我老家的吃法,与扬州腊八粥却是不同。”吴青萍轻声解释给他听。
蒹葭和薛宗平边听便看着白瓷碗中的腊八饭,仔细分辨都有什么食材,蒹葭越看越有胃口:“确实与腊八粥不同,看着让人胃口大开,我今日就不与嫂嫂客气了,要多吃些。”说着她便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好吃,嫂嫂和阿玥也再稍微用些。”
说着四人便谦让着吃了起来。
吃完腊八饭,蒹葭和吴青萍边品茶边闲聊。
蒹葭为吴青萍分茶,问道:“嫂嫂平日在家都忙些什么?”
吴青萍接过茶回道:“也没什么,收拾一下家里,溪郎如果不在家,有时也会教阿玥识字读书,更多的是做些针线活。”
蒹葭听闻惊奇不已:“阿玥已经开始读书了?”又问沈令玥:“阿玥现在在读什么书?”
沈令玥柔声答道:“现在在读《孝经》。”
蒹葭听闻大吃一惊,本朝十岁以下能读懂《孝经》、《论语》的就可以考童子举,吃惊之余难免对她高看一眼:“才五岁竟已经在念《孝经》了,却是比很多郎君都要厉害,我家阿玥莫不是要去考童子科?”
“你莫要夸她,她读书就是囫囵吞枣。《千字文》只是粗读了读,现在不过是捧着《说文解字》读《孝经》,莫说考童子,就是字都未识全。”
沈令玥听阿娘揭自己的短处,不由得吐舌做鬼脸。
蒹葭见状更是爱甚:“那也比一般郎君强。就如我家宗平,虽比阿玥小两岁,现在却一字不识,等到他五岁时能读遍《千字文》,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说到此处,她突然决定不能放养了:“不行,等遗风回来,我便与他商量宗平启蒙的事情。”
吴青萍自然赞同:“也好,男孩早读书是好事。”
说完孩子们读书的事情,蒹葭又问起针线活:“嫂嫂,我见阿玥身上衣服都特别好看,可是你做的?”
见别人夸奖自己手艺,吴青萍自然开心:“是的,我们家的衣裳都是我裁布做的。”
蒹葭羡慕不已,再看看自家大郎那身侍女做的蹩脚长袍,自然觉得可怜:“那我定要求求嫂嫂,能否帮我家宗平做身小衫小袴?因我身体不好,动不得针线,宗平除了头一个月在你家时穿戴皆好,之后便多是应付,帕腹小衫小袴,以致现在的衫袍都是侍女在做,我家宗平长这么大,还未穿过长辈给他做的衣服。”
“这有何不可?”
吴青萍还未说完,蒹葭已不由的落泪,又意识到两个孩子还在旁边巴巴看着,她连忙拭去眼泪。
吴青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劝道:“你莫要伤怀,等你身体好了,自然能给宗平做衣裳。在此之前便交给我吧,以后阿玥有什么,咱家宗平也会有什么,也不枉宗平唤我一声伯母。”
蒹葭听了,就要薛宗平行礼拜谢:“宗平,快去拜一拜你伯母,她是真心疼爱你的。”
吴青萍连忙止住:“不可,蒹葭,之前你还和我说莫要与你见外,你现在不是处处与我见外?我给自家子侄做身衣服,何须言谢?以后咱们都不要这样了,都是自家孩子,为他们做什么不是应该的?”
蒹葭转念一想也是,连忙笑着赔罪:“是,嫂嫂教训的是,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薛宗平见母亲哭泣,正无所适从时,又见母亲笑了,更是不能理解。他本就觉得无趣,现在更有些坐不住了。
蒹葭很快便察觉到了,她又看了看对面的沈令玥,见她正恭敬的给自己和吴青萍斟茶,虽端文静端庄,但终归失了童真,便想着让她和薛宗平一起多玩玩,也能多些童趣,于是对沈令玥道:“阿玥来了许久,还未去过后院吧?趁着今日下雪,不妨去赏赏雪,景色颇好。”
“也好,莫候在我们身边了,彼此都拘束。”吴青萍知女儿在蒹葭面前还有些拘束,自然赞同她的提议。
突然想起后院阁楼,蒹葭忍不住笑道:“不曾想,后院花草树木寂寞了两年,今日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吴青萍自然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蒹葭像是讲薛仁儒的小秘密似的,下意识的先看了一眼屏风,待想到他现在在道观,才放心说道:“嫂嫂不知,当年遗风要盖庭院时,硬是选了这么大的宅地,还将后院建的比正院还大,只说是给女儿留的闺房,自然要气派雅致。上次兄长刚离开扬州城,他便指挥侍女重新布置了阁楼,还添置了许多女孩儿喜欢的物什。如此看来,这后院阁楼可不就是为咱们阿玥建的吗?”
吴青萍自然无奈,她又想起当年薛宗平出生时薛仁儒的玩笑之言,只能转移话题:“莫要胡说,小心宗平又要恼你了。”
听吴青萍如此说,蒹葭方想起前几天薛宗平闹的那一出,便住了嘴,又悄悄看向薛宗平,见他面色与平时无异,舒了一口气,又嘱咐他:“宗平也一起去后院,好好陪着姐姐赏雪,不许顽皮,不然以后下雪都把你拘在屋里。”又对一旁侍候的侍女玄琴说道:“玄琴,你和朱书一起去侍候,千万要看护好,不能磕着绊着,也不要让他们靠近湖面。”
玄琴和朱书应是,又为薛宗平、沈令玥穿好斗篷。沈令玥穿戴好便向吴青萍、蒹葭行礼告退,薛宗平见状也有样学样的要行礼,却不想因穿的太多险些将自己团成团栽倒在地,还是站在一旁的沈令玥伸手托住了他的脸,才救了他,吴青萍和蒹葭见状忍俊不禁,沈令玥也是眉眼露笑。薛宗平见众人都在笑他,气哼哼的转身跑了出去,沈令玥止了笑带着侍女随后而行。
出了内室往东走,过了一间耳房便看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进门便是一座假山屏障,旁边有抄手游廊与月亮门相连。沈令玥缓缓走在廊下,没几步便过了假山,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院中一个小花园,有青石路通往花园内,路上积雪已被打扫干净。在青石路上走了几步,过了假山,才见到庭院东侧有一池塘,池塘已被冰雪覆盖,有青石小桥通往池塘正中的朱红亭台,而院子北边正中是一栋二层楼阁,两侧各有几间耳房。庭院虽不大,却颇有些一步一景,一花一世界的巧妙构思,沈令玥见之便喜。
正在沈令玥赏景时,走在前面的薛宗平却心思灵动,悄悄将佩在腰间的玉佩摘下,止步转身,对玄琴道:“玄琴,你去我房中找找,我的麒麟玉佩是否落在了房里,不带着它很是不适。”
玄琴先是皱眉打量了一下薛宗平,果然不见他常戴的麒麟玉佩,又想着还有朱书在这里,自己快些找到便回也不会有事,便先应了是,又嘱咐朱书好生伺候。
薛宗平却连忙打断:“你快些仔细去找,如果我的房中没有,就去别的地方再找找,玉佩若丢了,你我都要挨板子。”
玄琴只得应是,匆匆而去。待玄琴一走,薛仁儒便让朱书去外院找来他的弹弓。朱书还小,又一直照顾薛宗平,见多了他的精灵古怪,自然不会多想,转身便走了。
自从听到薛宗平说丢了麒麟玉佩,沈令玥便一直静站在一旁看着。等朱书消失在假山后,又等了片刻,薛宗平才突然朝她扑来。
沈令玥虽然不防他会直冲冲的撞过来,却也是早有防备,所以灵巧的避开了他的全力一扑。不成想,薛宗平用力过猛,路面又滑,他根本刹不住,眼看就要一头栽进青石路边的雪堆里,沈令玥连忙拉住他斗篷上的帽子,等他刚站稳些,她又突然松手,薛宗平晃悠几下后终是没有站稳,扑倒在雪堆里。沈令玥紧随其后,双膝抵着他的背部将他按在雪堆里,任其如何挣扎哭闹都不松开。
闹够了,薛宗平见没有效果,便只得色厉内荏的问道:“你要如何?”
沈令玥却是一笑,四平八稳的说道:“我知道你最忌我得你阿耶宠爱,可是我来之前,你也并不得宠呀,你说是也不是?”
薛宗平听此诛心之言,怎肯承认:“哼!且任你胡说,等我自由了,便向阿娘告你的状,说你将我按在雪中欺负,看你到时如何嚣张。”
“这却好办,我只需说是你要扑倒我,不想没有扑到我却把自己摔倒了,或者干脆说下雪路滑,是你自己不小心滑倒的。仅你遣走两个侍女这件事,就足以让所有人信我,你信不信?”说到这里,沈令玥故意使劲压了一下薛宗平,薛宗平感到一阵闷痛,却只哼哼了几声并不答话。
“以后你每次想欺负我了,我都可以如此,反正你打不过我,而我爷娘是肯定信我的,但你爷娘却不一定信你,你说是不是?”沈令玥又故技重施,薛宗平此时却是连哼都不哼了,只沮丧的用手扣着地上的雪。
沈令玥看了看他,又抛下诱饵:“其实你并非一定要与我作对。我年长于你,你且唤我一声阿姐,日后你若犯错,我便可以为你从中斡旋,让你阿耶不再动不动就责罚你,你看如何?”
薛宗平默了半天,就在沈令玥以为他憋气甚至睡着时,他突然问道:“我如何信你?”
“这个却好办。你先唤我一声阿姐,我便放了你,待你阿耶归家,我便让他夸奖你一次,如何?”
薛宗平自然不服,瞪眼看她,在沈令玥平静的眼神下,终是败下阵来,哼哼唧唧的唤了一声“阿姐”。
沈令玥听了,也不再为难,起身松开他。
薛宗平一获自由,便腾的转正身体爬了起来,高傲的撅着嘴侧目不理会她。
等朱书带着弹弓匆匆回来,见到的便是姐弟俩甚是友爱的在花园中一起,有说有笑的堆着薛宗平那个四不像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