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用二三十年?”十六又惊又笑,若是别人说这些话,她只怕早就不耐烦了,可如今听见他这么说,却觉得这个人的想法有意思得很,也忍不住要故意打趣他说,“那听鄢公子的意思,如果我真教了你,这二三十年你岂不是都要赖上我了?”
鄢颇一怔,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好像没有,但总觉这句话似乎有些歧义。可他也没有多想,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语带歉意道:“是我得意忘形了,还请国师见谅。”
“鄢公子放心,这种小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十六刚说完,却瞥见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也是成心要作弄他,故意将话锋又一转,道,“不过鄢公子好像特别容易在我面前得意忘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在夏神诞,鄢公子也是这样贸然地向我请教命理推演之术。”
她突然旧事重提,鄢颇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大概觉得是自己理亏在先,赶紧对着十六认认真真地拱手道歉道:“之前确实是我唐突了,还请国师不要心上。”
鄢颇低头说完,却既不见十六来扶自己,又没听见她说话。
林中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蝉鸣,一阵微风吹来,他的长袖微微晃动着,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但十六不动,他也不动,只继续举着手。
十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虽然觉得自己在欺负老实人,可又很喜欢看他这副一本正经却又慌慌张张的模样。她心情很好,也终于是忍不住地轻笑一声。鄢颇听见笑声,不禁抬头望去。夜色之下,她的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在那火把的火光摇曳之下,她笑眼弯弯,眼珠也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水中倒影里的波光。
十六伸手扶他,笑着说:“一个玩笑罢了,公子不必如此当真。”
鄢颇一听也笑了,只是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满眼里只有谦和愉快的笑意。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似乎都是个很好的人。
两人回城之时,已经是丑时了,走到灯火明亮处,十六便对鄢颇道别说:“鄢公子,进了城里也就没什么危险了,我也先告辞了。”
鄢颇略一犹豫,却开口道:“国师,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云梯山吗?”
十六眼睛一转,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云梯山呢?”
鄢颇一笑,便大大方方地回答说:“其实今天我去了折柳阁喝酒,晚上本来离开了,但折返时却恰好碰见她从后巷走出来。我看她的神色不太对,担心她的安危,就一路悄悄跟过去了,没想到竟随她去了云梯山。”
十六点点头。原来如此,那照这样来,当时一直尾随在她身后的人就是鄢颇了。不过他到云梯山时到底看到了多少事请呢,究竟有没有发现自己就是绿枝?
但转念一想,若是他真的看到了,当初两人一照面他就应该戳破了,也就不会多此一举地向自己打听绿枝的下落了吧?
想到此处,十六仍是不放心地继续试探道:“既然你一直跟着绿枝,应该是和她一起的,怎么当时反倒向我问起她的下落了?”
“路上我耽搁了一会儿,谁知一回头她就不见了。我放心不下,只能在山下到处寻找,谁知竟碰见国师和那巨蛇缠斗。我自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那么大一条蛇!”鄢颇感叹一声,大概是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却没有一丝惧色,脸上还带着些回味,哪里还像刚刚那个呆直的书呆子。
十六笑道:“你不怕那蛇吗?”
“当然怕。”鄢颇竟然一口承认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脸上挂不住,反而坦率得有些招人心生好感,“毕竟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怪物,不过当时情况紧急,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倒是此时突然回想起来,却有几分后怕了。”
“今日若不是鄢公子出手,恐怕我还要多吃许多苦头。”十六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没想到他不仅在面对巨蛇时沉着冷静,箭术也十分精湛,不仅与他平时判若两人,就连这种冷静的态度与举动,也不该是一个书生具备的。哪怕这个书生多么的聪明博学,见闻甚广。这样一来,也更让人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就像铜板有两面,到底哪一面才是他,又或者,两面皆是呢?
鄢颇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这些,略笑了笑,突然又脸色一变,惊道:“糟了,我去云梯山时借了一个晚归猎户的弓箭,但是刚刚我把它全丢在云梯山了!”
十六笑道:“那不难,明天再派人去找就行了,如果实在找不到,送一副新弓箭给那位猎人也是一样的。”
鄢颇点点头,但还是有些遗憾地说:“我借弓时,一眼就看出那猎户大哥将它保养得极好……新弓虽好,却怎么也不如旧弓顺手,明天我还是再上山找一趟吧。”
十六便道:“也好,趁手的东西使起来也得心应手些。不过如果你实在找不到,不妨来我家找我,我可以用定位之术帮忙。”
两人说完,已经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她停下来,对鄢颇说:“鄢公子,我们就在此地分别吧。”
鄢颇笑了笑,温声说:“国师,那改日再见。”
“请。”十六微微点头,看着他身影渐远。
但他走了一会儿,却突然停下来,回头望向身后,大概是没想到十六还站在原地看他,也有些惊讶。
十六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却还是笑了笑,微微一拱手。
鄢颇见状一笑,也略略躬身回了个礼。
两人遥遥相望,又相视一笑,就此分别而去了。
第二天,她照例要把昨晚发生的事如实告知皇上,估摸着他快下早朝了,便收拾了案折子进宫面圣。
今年的六月似乎特别爱下雨,她沿着长长的朱色宫墙往长宁宫走,一直阴郁的天空却突然打下雨水。跟在她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撑开纸伞,雨滴砸落在伞面之上,竟也别有一番意韵。她听着那咚咚敲伞的雨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昨天鄢颇在折柳阁敲的那一手乐鼓。
走到长宁宫外,皇上的贴身内侍谢人童正在殿门口候着。他见十六过来,忙上前几步,和善笑道:“国师,您来了。”
十六微微点头,说:“谢内侍,烦请你为我通报一声,我有事要告禀圣上。”
“奴不敢当,还请国师稍候,奴这就进去禀报。”谢人童笑了笑,看起来亲切又妥帖,他转身推开殿门,轻轻走了进去。
长宁宫其实并不大,摆设也十分简朴,殿中的光线因为天色阴晦而显得有些暗淡,但各处已经点上了融融烛光。他推门而入时带起的微风,还将靠近门口的一盏地灯吹得烛光摇曳。正殿内没有人,殿前摆了一张长案,案上堆积的几叠奏折略显凌乱,一碗吃了大半的甜汤还被人随意地放在桌角边的唯一一个空处上,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忧心,生怕一个不经意的抬手就将它置于粉身碎骨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