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道抬起头,看着雨中已久逗留的学子,开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论何人犯法、违规,自有国法律例予以惩处,可由御史台审查、可由三法司审讯,却唯独不可聚众声讨、试图以舆论强行干涉国法,假若事事皆如此,则国法何存?听吾一言,此事必然交由陛下、宰辅们商讨,之后明示天下。现在,汝等速速散去,回归各自住处不得妄自议论,不得闹事!”
局势发展至此等地步已经超出预想,后患重重,若学子们继续不依不饶、吵闹不休,会使得局势进一步恶化。
最终之结果不可预估。
朱文元与刘祥道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遂点点头:“既然亚台出面,吾等自然遵行不误,只是希望莫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才好。 ”
刘祥道蹙眉,不悦道:“朝廷法度,岂容儿戏?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论是谁都必然予以严惩,可也绝不能仅凭谣言便胁迫朝廷,置国法于不顾。无需多言,尔等速速退去!”
朱文元转过身,大声道:“有亚台出面,必然肃清纲纪、维系正义,吾等这便回去。”
一众学子哗然。
有人不满:“吾等冒着违反国法之危险集结于此,只在于一个公正、一个真相,如今尚未答案,岂能如此草草了事?”
“张子胄之科举排名远在吾等之下,可吾等之授官要么县丞、要么县尉,品阶低贱有如胥吏,若无房俊之运作,凭甚张子胄却可直入六部?事实俱在,证据清楚,如要审查请现在就审查!将吾等支走,此事必然不了了之。”
“还有蔡本之死,只怕并非其妻所言那般简单,御史大夫为何不敢当众审讯,反而要将凶手羁押?难不成想要掩盖真相,包庇凶手,酿成一桩冤假错案?”
“吾等如此兴师动众,非为自身之利益,而是维系法度之严谨,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朱文元你对御史大夫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莫非甘当朝廷鹰犬乎?”
在场学子即便科举未中者,亦大多世家子弟出身,学识精深、见多识广,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让我们来的是你,现在劝我们走的还是你,你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朱文元有些冒汗,心思被当众揭破自是难免惶恐,万一整件事曝出来,他可就麻烦大了,名声臭了不说,士林之中哪还有他立足之地?
赶紧辩解道:“亚台公正廉明、德高望重,乃士林清流之首,汝等岂能这般无礼?咱们前来叩阙、请愿,虽属公心、实乃违制,今陛下不以为忤,亚台更亲自审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奸佞非是吾等一言而定之,无论如何都要经过审查,诸位同窗万万不可冲动!否则有理变没理,岂不是贻笑大方?”诸人依旧不忿,但终归碍于刘祥道之颜面,不再多言。
眼看着学子们集体离开,前来围观的百姓、官员也陆续离开,刘祥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将李安期拉到一旁,厉声喝问:“到底怎么回事?不过是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而已,纵然聚集也闹不出大事,为何出现死人这么恶劣之事?”
其父刘林甫,曾历任吏部侍郎、民部侍郎,与李安期之父李百药交好,刘祥道年幼之时曾追随李百药学习,虽无师徒之名、却又师徒之实,故而素来将李安期看做自己人,这件事也是他亲自交待李安期去办。孰料差点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
李安期一脸惴惴、后怕不已,小声回道:“我亦不知啊,这种事总不能我亲自出面吧?原本安排给一个信得过的班头,让他找衙役在学子闹事之事弄伤一个,既能将事情闹大,又不至于无法收场……怎能想到出这种事?”
刘祥道哼了一声,将信将疑。
懒得去问那班头现在何处,若所料不差,其人此刻必然已经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过几日其家人也会失踪不见,是生是死,却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不管那班头是否被人收买,这件事都会不了了之。
就连李安期当真是一无所知亦或是给他下了一个绊子,他都没心思计较,因为已经见到有内侍自承天门的侧门出来,向他快步走来。
“奴婢奉诏前来,宣御史大夫入宫面圣。”
“好。”
刘祥道看了李安期一眼,叮嘱道:“马上回去将学子们安抚好,千万不能再生事端,否则休怪本官不讲故旧之情!”
“喏!”
李安期赶紧应下。
刘祥道又吩咐周围御史:“回去御史台,收集城内各处之消息,若有人借此事散布谣言,立即抓捕、审讯,绝无放纵!”
这是最让他头痛的地方,原本是一场针对房俊的舆论攻势,却因为死了人而变成政治事件,非但将房俊摘出去,反而将御史台陷入不利之境地一一御史台之职责便是监察百官、肃清纲纪,总不会连那么多学子啸聚生乱、叩阙请愿都一无所知吧?
“喏!”
孙处约带领御史们领命,转身返回御史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雨水浇湿了衣衫鞋袜,平素神情凛然、着装一丝不苟的御史们此刻狼狈至极。因为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滔天巨浪……
刘祥道随着内侍走到承天门下,随手整理一下被雨水浇湿的衣冠,只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无论怎样整理都皱皱巴巴,头发更是杂乱,实在又失仪表。
未等迈步进入宫内,便听闻身后马蹄骤响,回头望去,便见到一队骑兵纵马疾驰倏忽而至,二十余匹战马疾行之时铁蹄踩踏青石路面铮铮如鼓,居然有一种千军万马临阵冲杀之气势!
甚至不用仔细去看,有权力在承天门前纵马之人,朝野上下屈指可数,而真正能这么干的,唯有一个………
二十余匹战马行至不远处齐齐勒马站定,动作整齐划一。
为首一人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将蓑衣脱下丢给身后亲兵,一身锦袍、头戴襆头,微黑的面庞上浓眉如墨,正是房俊…
“原来是亚台当面,我就说嘛,发生这么大的事,亚台肯定要出面解决。只不过非是在下质疑御史台的办事能力,如此之多的学子汇聚承天门下叩阙,足以震动天下,御史台严重失职啊。”
房俊走上前,笑嗬嗬的说了一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刘祥道黑着脸,严重怀疑这厮早已知晓御史台的计划,故而将计就计使得御史台陷入麻烦,冷声道:“御史台失职与否,自有陛下与政事堂问责,越国公虽为宰相,却无权处置。”
“你瞧瞧你这人,当真无趣得紧!”
房俊不以为忤,笑吟吟道:“我这是关心你的,闹出这么大的篓子,还死了人,陛下那一关怕是不好过吧?不过咱们同朝为官,平素也有些交情,需要帮忙说情的时候不妨直言,在下定全力帮衬。”刘祥道哼了一声,确定这厮就是在看他的笑话,自然不再理会。
房俊对那内侍道:“本官入宫觐见,速速开门。”
“喏。”
内侍赶紧垂头应下,当先引路。
朝中有数的几个觐见陛下无需事先通禀之大臣,房俊便是其中之一……
御书房内。
李承乾见到房俊与刘祥道联袂而至,微微颔首:“二郎来得正好,学子叩阙之事虽然与你无关,但毕竞有些牵扯,大家商议一下应当如何解决。”
房俊先与李承乾见礼,又与李勒、刘泊、李君羡颔首致意,这才慢条斯理道:“首先,微臣以为并不能响应学子之叩阙、请愿,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阻碍言路之路发生,普天之下任何臣民之述求都可直达天听,更何况是那些进士、学子?然而彼等却用此等罔顾国法之举措,悍然触动陛下之威严,此风不可长!否则以后任谁有所述求都跑去承天门外叩阙、请愿,甚至哭闹上吊,让陛下情何以堪?”
刘泊点点头,虽然总是与房俊针锋相对,但这番话他是认可的。
陛下乃天下之主、大唐帝王,任谁想请愿就请愿、想叩阙就叩阙,成何体统?
李承乾面沉似水,没有做声。
刘祥道张口语言,却被房俊抢先一步:“其次,所有学子聚集一处为选官之不公而呐喊,负有检查之责的御史台为何事先未能得知,进而采取有效措施避免此事?事后又为何没能妥善处置,致使出现学子丧命之恶劣后果,不仅使微臣受到广泛质疑,更使陛下之威望受到损害,当有人为此负责。”
刘祥道略一沉思,没有辩解,也未等别人替他求情,而是跪伏于地,涩声道:“陛下明鉴,这件事御史台责无旁贷,微臣领导无方致使君王声威受损,其死罪也!为今苟颜请求活命,准微臣请辞御史大夫一职,致仕告老、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