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伟这一上午都顺风顺水的，科目四考试全是送分题，轻轻松松大满贯，当场就下发了驾照。他正内心狂喜，准备回家拥抱妻女，没成想手机上他大哥陆大有打来电话。

按照这个世界的正常思维，陆大有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那种。陆大伟按下接听键，只听见手机那边先是一阵中年男人粗矿的笑，像是白捡了一座金矿。

“你嫂子生了，五斤八两。”

陆大伟神思恍惚，人一过三十，这一年半载的时间，腾然之间就觉得它溜得比泥鳅还快。他哥上回打电话说嫂子怀了老二的事，仿佛才没过去几天。

“那太好了，这回咱妈可没心事了，我这里压力也小多了。”

一听弟弟提起老妈关天鹅，陆大有那里声音低了八度，寒暄几句过后就寡淡无味地挂掉了。那态度很是坚决了，报这个喜是欢迎弟弟和弟媳过来庆贺，他绝对不欢迎亲爹妈过来扫兴。

但兄弟俩通完电话后，陆大伟还是第一时间跟亲妈道喜了，恭喜她得了第一个孙儿。一听大儿媳妇孙香终于生了，这关天鹅就坐不住了，儿媳妇在医院生娃，她这个当婆婆的怎么能不去医院看看。

关天鹅嚷嚷着小儿子，就算是再忙下午也得赶回来，她早就准备好了一套男婴的六件套，还有牛奶鸡蛋，是给孙香补身子的。几个月之前，她就听儿子陆大伟说了，孙香去做了b超检查，肚子里是个男娃娃，她等这孙子呱呱落地，简直是朝思暮想。

挂了电话，陆大伟才埋怨自个，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明明那两口子不待见自己妈，他还自讨没趣，让自己的老娘腆着脸上门去？不过，眼下趁小侄子出生，却是最好的复合机会，毕竟来日方长，说到底都是自己家兄弟，陆大伟还是希望有朝一日，陆家人能和和气气地吃上一顿团圆饭，就跟老婆斯晓慧家那样，那才叫人间烟火气。

想到这里，陆大伟又叹了一口气，好半天他才看到斯晓慧回了一个信息：

“去吧，办完事晚上早点回来，给你留韭菜鸡蛋水饺哦！臣妾被窝里等你。”

斯晓慧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犯贱了，这条消息闹的陆大伟蠢蠢欲动。想起了一大早的偃旗息鼓，他本来以为斯晓慧会生气，他难到不应该带着老婆孩子去探望刚刚分娩的嫂子么，这才是对妻子的起码尊重。老天真是眷顾他，刚好赶上斯晓慧对他有所求，所以自然不会像之前那样针尖对麦芒，挖苦他一顿了。

现在的局面呢，又搞到他和他老妈才是主宰，仿佛是斯晓慧不重视妯娌来往一般。虽然马不停蹄地奔向他的老母亲，但陆大伟又隐隐感觉到，此事办的有些不妥。但他妈见了他媳妇，亦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彼此都冷着脸，还不是他在中间坐冷板凳。…

想想还是算了，他自己陪他妈走一趟，这事就算过去了。

其实，斯晓慧还真不愿掺和陆大伟家的事，听见斯晓慧在客厅里喊着陆大伟又回去找他爸妈来，斯母从厨房急走过来，手上还捏着一个包了一大半的饺子。她这个做丈母娘的，总担心女婿家的后院出什么大事，牵连到她最爱的闺女和外孙女头上。

纳闷一阵子，原来是斯晓慧的大妯娌生了个男婴。斯母长舒一口气，不用说，是亲家关天鹅准备去医院探望大儿媳妇和小孙子。她心里一阵子嘀咕，这老封建，得了孙子的态度就是不一样，这话如果只是女儿们在家，她也就说出来了，这不厨房里有个小女婿，斯母自然是有所忌讳的。

“你一会吃完饭也赶紧过去，你嫂子生孩子，你也得去医院探望一下，这是起码的礼数。”斯母说完，又立刻转身回厨房了。

斯晓慧从后面追上去，又像只斗鸡来了一句：

“我生逗逗的时候，他哥嫂连个影儿都没冒。你怎么像陆大伟一样，那么犯贱。我这个人向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种妯娌我来往个什么劲儿，我时时刻刻提防她踩我都来不及。陆大伟愿意随他去吧，毕竟人家是亲娘亲哥，我若干涉他去，你倒是可以尽情骂我。”

结婚五年了，斯晓慧真真没被熏陶到陆家的人情味。还是曹公的红楼有大道理，欠泪的还泪，欠命的还命，她不欠陆家什么，又何必做了那哈巴狗，到头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倒是欠她的陆家人，会因为她的贤惠知礼接着分吃她。吾家有女初长成，怎么能如了那群虎狼的意？

“是啊，妈，就别让我姐大老远地去一趟了，搞不好又给她婆婆抓了把柄去，我姐夫当代表就已经很完美了。”

斯晓华感觉不过瘾，特意又加了一句：

“要是将来，我有这种妯娌，我是绝对不允许金俊鹏去犯贱的，凭什么，人家拿咱们孩子不当回事儿，人家那里得了个儿子跟生了皇太子一样。”

都说当医生的惜字如金，但生活里的斯晓华也是个滔滔不绝的姑娘呢。她又走到母亲跟前说了一句：“妈，你要是今天再让我姐去探望人家，我现在就带金俊鹏走，我们姐妹周末好不容易见个面，你就不心疼心疼你家的姑娘们。”

这话要是从斯晓慧嘴里说出来，斯母也不过回她一个你爱哪儿去哪儿去。到了晓华这里，她就舍不得刺激姑娘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斯家向来是因材施教，再说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更加受宠一些，也无人表示异议。

再说关天鹅，她早已经提前算好的孙子的出生日期，那头花白的头发就在这两天烫染了一回，一对金耳环也很是拉风了。此刻的关天鹅，就像陆家的土财主一样，宛如北极熊一般整装待发。有了孙子就在沙发上呆不住了，她内心就像火烧的蚂蚁一样，若不是担心大儿媳妇孙香不给她脸面儿，她早就奔医院产房去蹲点了。…

一看见陆大伟进门，关天鹅立马笑得合不拢嘴了。其实儿子进门之前，她还给老树皮一样的脸来了一张面膜。她是一个爱体面的女人，虽然搞到家里脏得下不去脚，但出门必须整个锃光瓦亮的皮夹克。用她的一句话来说，人活一张脸，不能让外面的人看不起。

自从上午得了小儿子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变得生猛起来，人生一片夕阳红，以后出门遛弯，跟楼前那群老家伙又有得谈资了，她自认为有儿有孙的人，没理由不被这个世界高看一眼。要是有那么一天，大儿子大儿媳妇带着她孙子来看她一趟，啧啧，那人生简直就在那群老家伙眼里冒尖了。

想到这里，关天鹅喊着小儿子赶紧凑合吃一顿，赶紧出门办正事要紧。

陆大伟马马虎虎填了填肚子，就拎上东西带着母亲关天鹅出门了，手里三四箱东西还是很有分量，看来这次他妈的诚意十足，奔着跟大儿子一家和好去的。

说来，关天鹅也真是酸楚无限，小儿子在朝阳的房子离民航也没几站地，素来强势的她却不敢理直气壮地找上医院去。也是活该了，谁让她总拿强势当武器欺负善良的人，她也该吃一点人生的苦头了。

不过，关天鹅永远不认为自己有问题，她绝对是陆家那位劳苦功高的皇太后，是儿子陆大有被孙香套路了，才不认亲爹娘。当年他们夫妻给陆大有起这个名字，就是想着他将来有米有粮有钱有儿，没成想，现在什么都有了，却心中没了爹娘。

关天鹅一路激动，在外面的世界前毫不掩饰自己的嬉笑怒骂。但是越走近医院，却越是忐忑起来，毕竟她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大儿子一家了。她巴望着推开病房的门，儿子站起来叫一生妈，然后孙女喊一声奶奶，她老泪纵横，然后一家人团圆了。

但，这绝对是做梦，尴尬从来都是在意料之中的，又何必白日臆想自欺欺人。

没寻思到，这次大儿媳妇孙香生完孩子，居然住上了医院的单间病房。关天鹅心里一阵子满意，这出门在外，倒是很有排场。这陆大有两口子近几年发达了，两口子都做快递员，不仅存上了一笔数目客观的款子。

让关天鹅恼心的在这里，大儿媳妇孙香是个标准的扶弟魔，不仅接济老家的弟弟盖了小洋楼，室内有旋转楼梯的那种，更气派的是，她娘家还买上了全村的第一辆小汽车。这糟蹋的可都是她大儿子的血汗钱。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孙香指望不上婆家，还不允许人家反哺娘家了？再说陆大有也是一副我花钱我愿意的态度，人家两口子又不啃老，钱怎么花好像跟她也没关系。

跟在小儿子陆大伟身后进了病房，只见大儿子陆大有站起来跟弟弟寒暄了几句，像没看见关天鹅一样，直接蹲椅子上继续看手机。大孙女陆含琪更是对奶奶这种名词无感，见小叔进来，她腼腆地打了一个招呼，陆大伟跟他指指后面的奶奶，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摇摇头，意思是不认识了，像她爸一样，拿起另一部手机玩起来。…

房间里出奇的冷静，甚至是冷的尴尬。

小孙女陆含琪出生时先天髋关节脱位，那时候陆大有和孙香刚结婚一两年根基未稳，在地坛医院治疗的几万元手术费全是她这个奶奶掏腰包，如今这孩子眼里连奶奶也没有，真是寒了关天鹅的心。但以前那些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个家里子不认娘，孙不认奶，这难到仅仅是子孙后代的过错吗？

有道是恶语伤亲六月寒，偏偏是亲人之间不懂得好好说话，绝了彼此的后路，便再也没资格享受亲情的眷顾。

关天鹅的唯一慰籍，是床上那个刚出生的小婴儿，远远地看见一眼，那个小婴儿就成了她下半辈子所有的寄托，她苦心经营陆家那么多年，还好老天有眼，陆家有了唯一的根。

她也顾不上孙香死鼻子耷拉眼，像一团烂棉花一般，都快要把整个头包在被子里。她没忘记今天驾到的使命，她是代表陆家的祖宗来看望这棵独苗苗了，她巴望着哪一天这个小家伙认祖归宗。

关天鹅快步走到床边坐下来，一眼看见了她的小孙子，虽然还是皱皱巴巴的小怪物，但他眉眼小巧，像极了大儿子刚出生的模样。她一把老泪纵横，又赶紧从包里掏出纸巾全擦干了，在这个房间里，大儿子一家并不待见她的眼泪。

她干巴巴地坐在床边，看着小孙子的眉眼，刚想伸手去摸小孙子的脸蛋，一直不做声的大儿媳孙香忽然就发出一句话来：

“不要碰小孩。”

关天鹅尴尬地笑了笑，一张老脸忽然红了，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跟小儿子陆大伟说一句：

“逗逗的大名真取对了，保佑咱老陆家得了个小子。你们姊妹三个，现在就差你没个后了。”

陆大伟听到这句话，尴尬地笑了一下，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妈说这句话真的很不合适，在这种关系紧张的情况下，人家得个儿子，难倒还是拜他女儿取对了名字？这对人家孙香来说，未尝不是一种不公平。

他母亲这辈子，看来注定要毁在这张嘴上面了，再待下去也没啥意思了，孙子已看心事已了，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罢了，关天鹅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大儿媳妇一家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把她带的东西扔出去，也是看在她小儿子的面子上。

从医院出来没那么痛快了，关天鹅拖着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在路上蹒跚前行。陆大伟安慰自己的老娘一句，只要他们一家四口过得好好的，咱们也别求其他了。关天鹅长叹了一口气，在病房里呆了半个多小时，只有孙香喝令她不准动孩子的脸蛋，再没其他了。

晚年的贫瘠，真的莫过于此。她再次老泪纵横，也顾不得体面了，用袖子去擦脸上的泪，她的嘴重新变得气鼓鼓的，嘴里像填了两个圆球一般，又对小儿子说教起来：

“你大哥这边得了个男孩子，你也得考虑考虑了，你那媳妇又不疼你，到老了再没个男孩子，你指望谁去。”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暂时没有生二胎的打算。”陆大伟又在母亲关天鹅的心口上撒了一把盐。

“你孝顺我也没用，咱家谁生了男孩子谁才是功臣，到时候老房子不给你，别怪你妈我狠心。”看陆大伟油盐不进的样子，关天鹅狠狠地给了儿子一句。

陆大伟不想再接母亲的话了，逞凶斗狠不过是图嘴舌之快，只为满足母亲要孙子的愿望？也得看天底下有没有女人，肯把子宫出租给他们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