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墨也睡得不浓。在她的印象里,曾经对她伸以援手的人都是值得自己涌泉相报的人。更何况,论起远近亲疏傅瓷还唤她一声表姐。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帮助傅瓷度过这个难关。
相反,傅瓷这一夜睡得特别安稳。临熄灯前,季十七还嘱咐傅瓷想想对策,却不料这个小女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反倒是季十七自己一夜难眠,生怕一觉醒来,床上躺的就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国公府的人各怀心事,玺王府也有人难以入睡。
已是二更天,苍玺捧着一壶桃花酿在屋顶上赏月品酒。这等一个人在屋顶一呆就是三四个时辰的本事,想来众王爷当中也就苍玺能干得出来。
天又露了几分白,苍洱跳上屋顶,说道:“爷,回房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苍玺没理会苍洱的关心,抿了一小口酒之后才问道:“国公府那边情况如何?”
苍洱回玺王府之后,苍玺一直没问他国公府的情况。通常来说,若有大事,苍洱会主动向自己汇报结果。这次没说,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当然,这种情况下,苍玺一般是不会再多事问两句的,这次反倒成了例外。
“爷是担心季十七还是担心傅三小姐?”苍洱问道。
苍玺皱了皱眉瞪了苍玺一眼,语气也加重了些:“爷的事情你也要管?”
苍洱见眼前的这位主子有些恼,急忙转到正题上:“主子猜得不错是傅国公下的手”,见苍玺的眉头又拧了拧,苍洱顿了顿又说道:“但属下瞧着,傅三小姐也不是那种能吃亏的人。”
苍玺饮了一口玫瑰酿,笑道:“她是个知进退之人。”
苍洱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刚才自己问苍玺到底是在担心谁,这位外姓王爷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肯说。瞧瞧,此刻这不是与自己说上了这位傅府三小姐。
由此可见,人们常说的那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是不假。但是在玺王爷这儿,手足能受伤,衣服不能乱。
公鸡叫晓,天蒙蒙亮时分,这几位朝廷官员都收拾的十分干净利落的进了宫。一点儿都看不出彻夜未眠的样子。
临下朝时,傅骞主动提出来了让皇后替傅青满保胎。高宗得知傅青满腹中有双生子时,已经命人送去了不少赏赐,傅骞公然提出来虽说有些让司徒氏脸上挂不住,但高宗依旧摆了一副要恩准的样子。
然而,司徒一家也是世代功勋。高宗自然也不能冷落了他。于是装模作样问了几位大臣的意思。被问到的大臣没有一个不看在傅骞的面子上说国公思虑周全。
毕竟,太子良娣不出意外还好,一旦出了意外,这个责任由谁承担?
太子府还没有主母。保不准谁先傅氏女与司徒氏女谁先生下儿子,这太子妃位就是谁的。事关子嗣还关于未来的国母,谁敢妄言?
高宗问了一会,到最后还是应允了。傅长川却巴不得高宗再问一会,这样他的人才有充足的时间来搜救桂雨的兄长。
好在,下了早朝。高宗特地留下了他与傅骞又争取到了不少时间。一来,商量国事;二来,这位老皇帝是有些思女心切。
傅长川约么着这次谈话有一个半时辰后,才向高宗下了保证,说一定尽快带着五公主回宫。听到傅长川这句话,高宗才笑了笑让傅骞与傅长川回了府。
出了御书房的门,傅骞走在前,傅长川跟在后。小声问了问桂雨兄长的情况,直到贴身的护卫说事情已经妥了,傅长川才真真正正的舒了一口气。
回到傅府,管家傅尧在傅骞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傅骞眉头拧得紧,也不管身后的傅长川一个人径直去了书房。
傅长川看到自己老子着急的样子,左不过是知道了桂雨兄长被人劫走的消息。
然而,傅长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傅骞走到书房门口时,季十七已经在门口候着了。看到傅骞走过来,季十七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傅老爷,三小姐的吃食里被人添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小生才疏学浅,也不知道是何物。还请傅老爷赶紧下令,揪出内鬼!”
听到这儿,傅骞有些站不住了。自己刚刚才才得知桂雨兄长被人劫走了的消息,季十七即刻就来汇报。这到底能不能算作一个巧合,傅骞不知道。但眼下他能做的就是找一只替罪羔羊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下来,自己赶紧收手,依旧做他的慈父。
沉默了半天,傅骞才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查。”
“那小生就赖在国公书房这儿等傅管家查到凶手。”
傅尧刚想指责季十七的无礼,傅骞就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闭嘴,接着冲着傅尧说道:“无论是哪个院的人,都给老夫把这个人揪出来!尤其是三小姐身边的人。”
傅骞这话一出口,傅尧就明白了。孙氏这枚废子,傅骞是要弃掉了。
一炷香的功夫,傅尧就将孙氏捆到了傅骞面前,说道:“奴才查遍了,就是这个老奴才对三小姐下的药。奴才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一个劲儿的说要面见老爷。”
傅骞瞧着孙氏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冷哼了一声。其实,这一声冷哼,傅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孙氏还是因为傅瓷。
“带着她一起去三小姐的北院,让她对三小姐说去。”傅骞冷冷的说了一句,就出了门直奔北院。
季十七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孙氏由人压着前往北院。
从傅骞的书房到北院的这条路或者说从国公府每个院子到傅骞书房的路,孙氏走过许多遍。唯独这一次,她希望走的慢一些。
路再长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命也一样。
从傅骞书房到北院的路程算不得长,于孙氏而言,这一路倒像是足足有她一生的回忆。
六岁那年老家饥荒,母亲带着她来到了金陵城。刚看到金陵城的城门时,孙氏就想,如果有一天能住进这座城里就算给人为奴为仆她也愿意。后来,就真的有位出手阔绰的老爷买了她。
那是六月最热的一天。母亲因为常年的痨病在破庙里已经奄奄一息,她出来找大夫。已经到了囊中羞涩的程度,脸吃饭都需要靠别人来施舍。孙氏只好腆着脸跪在了同仁堂的门口。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到了正午太阳最火辣的时候,大夫还是不肯施舍她一下。直到陈将军路过此地,因为小女儿看不得与她年龄相仿的人受此折辱,就掏了一锭银子给她。
大夫见了钱,即刻就随孙氏到了破庙里给病人诊治。然而赶到时,孙氏的母亲已经死透了。孙氏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了好久。后来,机缘巧合,陈将军买奴隶将她买进了府邸。
其实,孙氏比陈小姐大了五岁。只是因为早年缺穿少吃,看上去比较瘦弱,自然也就显小。孙氏随着一众人来到了陈小姐的房间伺候她。
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姐,第一眼就看中了自己,到最后也就只留下了自己与她作伴。
孙氏还记得,陈小姐与她第一句说的话是:“我叫陈姝,是陈将军的女儿,你叫什么呀?”
彼时,孙氏还多少有些怕生,怯怯的开口说道:“我,奴、奴婢叫孙巧儿。”
后来,陈小姐起居都由她照顾。甚至到了最后,她与陈小姐一起进了傅府,依旧贴身伺候着她。
若是没有傅骞,也许她们是这整个承周最好的主仆。然而,最后她们的命运却因为这一个男人改变。
陈氏夫人打理傅府之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提防着所有女人,不论是姨娘还是下人。就好像,任何一个人都能从她手里把这一切夺走一样。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陈氏庸人自扰,最后在通过害别人保自己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孙氏忘不了,曾经因为傅骞与她多说了两句话,陈氏就给自己灌了一壶药水。孙氏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总之喝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生儿育女的能力。因此,她成了一个老姑娘,宁肯老死在傅府,也不再提嫁人的事情。
傅骞曾经提出过要纳她为妾,但孙氏拒绝了。然而,那一往深情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年月渐长,她成了老姑娘。大家也都称呼她一句孙大娘,至于她叫什么,恐怕除了家人以外只有陈氏与傅骞知道。
孙氏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但她的一颗心先给了陈氏,后来又给了傅骞。
往事一幕幕回首,孙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上傅瓷的目光。孙氏自己也不知道,当初为何要帮这个人把陈氏拉下马,是因为恨吗?
傅瓷与傅骞说什么,她一概没听清楚。
直到最后,她只听到傅骞说了一句把自己全权交给傅瓷处理就拂袖离开了。
在傅骞离开的那一瞬间,孙氏最先害怕的不是傅瓷会如何处置自己,而是傅骞是否对自己已经失望。
“孙大娘”,傅瓷走后良久,傅瓷终于开了口,“我傅瓷一向是于我有怨者,锱铢必较。”
孙氏听到傅瓷这一声唤,方才回了神,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如何处置,悉听尊便。三小姐原是不用与我多费口舌的。”
傅瓷笑了笑,点了点头:“乱棍打死。”
傅瓷优雅的一挥手,接着就有人将自己架了出去。孙氏自己也不知道被打了多久,骤雨般的棍子落在身上,孙氏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自己死后,会有一个人为自己哭一声吗?
她带着这个疑问闭了眼,再也没睁开。
国公府曾经让奴才们敬畏三分的孙大娘,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季十七看着孙氏咽了气,到最后傅骞还是命傅尧给孙氏收了尸。季十七回到北院的时候,看见傅瓷正对着一方手帕念叨着:“淀茶,我又给你送来了一个。”
季十七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也没问。虽说抓住了身旁的内鬼,但季十七还是觉得惴惴不安。
尽管自己是个大夫,也见过不治之症的患者。但是,在这些权贵眼中,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在承周,有权有势的那叫人;无权无势的,活的连牲畜都不如。
孙氏死的第二天,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国公傅骞的三女儿生的貌美如花,竟是个蛇蝎心肠的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活活打死了。傅瓷也不知道,外界的传闻总与事实有本质上的差别。
不过,尽管如此她也懒得解释。
蛇蝎美人这个名号,她是坐实了。
傅瓷的事情一忙完,季十七就得离开傅府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的府邸,住了这两三日倒是让季十七有点想止步。但转念一想,这是个人吃人的府邸,季十七还是咬了咬牙,收拾了行李准备与季十七告别。
临走了,季十七埋在心里的那些话,还是有些说不出口。看着眼前这位一身橙色襦裙的姑娘,季十七很想抱抱她。
正如傅长川说的,这个府邸与他本就毫无瓜葛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可这儿,有他喜欢的人。
季十七的这份感情,傅瓷不是感受不到。从第一次解毒,到这一次护她周全。季十七无时无刻不是尽心尽力。
傅瓷很庆幸,在这世上,她还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臂膀。
只是,前世里她并没有遇到过这个人。所以,这一世更加珍惜。决不能让季十七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一点也不行。所以,此刻的装傻充愣才是傅瓷最好的选择。
“瓷儿”,季十七唤了傅瓷一声与她四目相对。
傅瓷再不像前几日那样精明。此刻,她是以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来面对季十七的。
“季十七喜欢你。”
季十七说完那句话头都不回的走了,边走嘴里还边哼着《数九歌》。
傅瓷站在原地,看着季十七的背影渐渐变小知道消失。耳畔的歌声,若有若无。
傅瓷第一次感觉到分别的滋味。她不是一个悲春赏秋的人,这番却体会到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愁死。原来,真正分别的时刻,心中竟有不舍。
季十七离开傅府之后没有即刻回到竹林而是先去了玺王府。这一次,守门的侍卫没有拦他,季十七径直去了看云亭寻苍玺。
“王爷又在喝酒?”季十七看到苍玺把着手中的白玉瓶,将一口温酒送入喉中。印象里,季十七见到苍玺的大多时候,这人都是白玉酒瓶不离手,就好像每次喝酒都能让他忘记烦恼一样。
苍玺没抬头看季十七,说道:“来了”,听季十七没再说话,苍玺又打趣说道:“这下子心事了了?”
季十七走到了苍玺面前,点了点头,笑道:“王爷向来不是一个爱管闲事之人。”季十七这话说的没错,苍玺的确是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人。
苍玺没出口反驳季十七,这些天苍洱已经与他说过好多遍,自己对傅氏的那个三小姐格外关注。想必,季十七想说的话也不会比这些多出些什么新奇的玩意。
见苍玺不反驳自己,季十七问道:“倘若这次不是我来求你把我送进傅府,你会如何?”
苍玺抿了口酒,冷笑了一声:“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
听到这句话后,季十七只觉得好笑。
国公府里,苍玺着急的神情不像是装的,苍玺发怒的面色也不像是演的。这要他如何相信一向待人冷淡的玺王爷会袖手旁观此事?
“十七,你知道我不好女色的。”苍玺说道。
这一点季十七不否认。整个承周,有多少王侯将相想与苍玺结亲,却通通都被拒之门外。然而,越是这样,季十七就越怕苍玺对傅瓷情根深种。
一边是自己的过命之交,一边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怕这两个人反目,也怕这两个人爱慕。
“我是来同你告别的”,良久,季十七才说道。
苍玺应了一声,这些年季十七的性子野惯了。前几日骤然把他放入傅府,就好像把把金丝雀关进了笼子里。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
这就是苍玺眼中的季十七。哪怕给他一座金山银山,比起自由,季十七都是不肯换的。
“还是住在竹林?”苍玺问道。
“嗯,这些年在林子里呆惯了。”季十七回答道。
苍玺点了点头,“今夜留下陪我喝酒,明日再回去
”,说着,将自己的白玉酒瓶递到了季十七面前。
季十七接过酒瓶,饮了一口,笑了笑说道:“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