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Chapter 1 他的名字,叫残爱(1 / 1)柏青丶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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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难以入眠,辗转反侧。

起身沏了杯咖啡,李子瑜打了两通电话,分别是给覃夕月和姜蕊,均只收到了移动公司的温馨关机提示。

楼上传来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一惊一乍地,隐约是从客厅走到厕所,又从厕所进入房间,复又出来,新搬来的一对创业青年,夜夜如是,不弄出点声响来,跟与人怄气不解似的,扰人清梦。

李子瑜听那一阵声,恼得心底燥郁,较上劲来,搬一张椅子到正中,站上去,拿地拖的末端,往天棚‘咚咚咚’地捅,楼上分贝高一级,她便多施一寸力,乍一听,竟觉得相映成趣,不知道的人,以为是黎明搜捕前,敌特谍报之间最后的摩尔斯电台密码。

才一刻,动静骤停。

楼上的人隔着窗台大喊一句:有病吧这人。

她大概真的是有病,心理那方面的隐疾。

下来时,一瞬双目昏瞆,李子瑜捣一捣眉目,就好似有一股痛,搅浑了脑,随时会从脑壳内迸溅出来,她两颊清癯,抬手触摸那一片光,光亮霎时却刺目,变得不那么柔和了,彷如一把倒悬的利刃,迫不得已低下头去。

她打了个趔趄,抱住双腿蜷缩在椅子上,把脸深埋,怅惘油然而生。

捯饬过的思绪,尤为可怕,如未往的车辙。

闭上眼,许多的光景往复推陈,它们徐徐聚拢,竟变得不那么真切了,想去触摸,却掣肘于束缚双手的一副镣铐,愚钝的步履也愈发行将就木,李子瑜来回踟蹰于崖巅,身后有人朝她背脊猛地推了一把,天旋地转,衣袂翻飞,寒颤的空气在耳边鼓噪,簌簌而下,随巨石一道迅疾地坠入渊涧里的一潭死水里,周遭是稠密的黢黑,它裹挟着如霜寒的水,湮入胸腔内是湿漉漉的。

窒息的静谧里,她歇斯底里的呐喊,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杀掉一部分的自己,也许才叫人痛快。

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双手徐徐抚至后颈窝,感受嶙峋的那一片余温,逐渐怆凉,有顷,晃一晃脑,舔舐一遍皲裂的唇,堪堪才挣脱掉这份妄为的菲薄,摁下电脑开机键,只踟躇片刻,更新并登陆了尘封数月的QQ聊天软件。

李子瑜不认为还能记住那一串由陈潇的生日所组成的密码,有一阵子,她甚至以为忘掉了,可记忆叫人发憷,翻页崭新,讳莫越是如深,涌现只一瞬便越是会占据脑海。

这种荒谬,她自己都费解。

有的时候,李子瑜嘴里辩驳,心里却默允了夕月形容她的一些话,譬如犯贱,又譬如愚蠢,当她跋涉进入予迷雾所蒙蔽的缥缈时,自己真的可以那样地贱,不知所谓、恬不知耻。

夕月说,她就像一只斑斓的七彩蝴蝶,穿着碎花裙,身姿绰约地迎向那骇浪般的火丛里,即便是燃成绯红的灰烬,也依旧在翩舞。

出乎意料的是,登陆后的QQ竟是不停地在闪烁,这说明了有人加她好友,她只手捧着热气蒸腾的马克杯,饶有兴致地点开,灰暗的提示框里,显示着对方的资料,昵称‘残爱’,男性,年龄二十五岁。

头像,是双手捧着一颗红心。

李子瑜放下杯子,歪了歪脑袋,信手打上一行字,问:“你是谁?”

对方并无作答,沉默了半晌,在她几乎要打呵欠准备关机睡觉时,他忽地回了一句,说:“您好,请问,您是不是艾山编剧组的编剧,我是上次投简历给您的人,我想问,您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

她微微一怔,刹那遂明白,这是一个演员,还要是一个未上岗的演员。

她问:“你是一个演员?”

他似乎变得紧张了,利索,并带着维诺的姿势,回说:“是啊,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真的很向往,我可以胜任很多角色的,我会很努力,只要您肯给我一次机会,一棵树、一撮苗,哪怕只是一个蝼蚁的角儿,我都会很高兴。”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残爱。”

是他的昵称。

她皱了皱眉头,食指轻敲两下键盘,紧而,打字说:“我是问你的姓名?”

他说:“姓名,不就是一种符号吗,‘残爱’也是我的符号,我一直这样理解,抱歉,如果您是想知道我的真实姓名的话,其实我递给您的简历上有写,赵琛。”

抿了一口咖啡,李子瑜又问:“那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鲜活的演员。”

“不,先生,我指的是,你的符号,为什么要叫‘残爱’?”

又是几分钟的等待,对方缓缓地回了一句,道:“那您,介意听我讲一个无趣的故事吗?”

“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不过好吧,你说吧。”

“从前有一个贫困的农夫,他总是很辛勤地工作,起早贪黑,碌碌耕耘,他必须这么做,要知道他妻子早逝,父母双亡,膝下却有十三个年幼的儿女,但那仅仅两亩的瘦田庄稼,除去每年要向豪绅缴纳庞大的地租契税与公粮,剩下的,实在是杯水车薪,农夫感觉活不下去了,他就跑去教堂,跪在上帝雕塑的面前,祈求上帝的帮助,仁慈的上帝聆听到了农夫赎罪的祷告,现身于他身前,说,他可以帮农夫实现衣食无忧的生活,只是,农夫必须付出一点代价。”

她的好奇心起,忍不住催促道:“什么代价?”

“上帝告诉他,农夫可以由他十三个子女中,择一作为祭品献给上帝,愿望,自然成真。农夫听了,勃然大怒,他忿然站立,指着上帝的雕塑,骂道,你总是自诩怜悯众生的父亲,总是一面可亲的样子,可实际上,你比披着人皮的魔鬼还可怕。那上帝就对他说,可怜的世人,这正是所有凡者都必须面对的等价交换,告诉我,你还想不想你的子女们过得好一些。农夫悲伤地点了点头,可稍后,又急剧地摇了摇头,他再次跪下,这么说的,仁慈的上帝,我求你别夺走我的挚爱,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妻子、父母,不能再没有我任何一个孩子,我爱他们,你要的话,可以拿走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那一天晚上后,农夫他哑了,无法再讲故事给自己的孩子听,他也聋了,不能再听到孩子们往昔的笑声,但他却总是能露出笑容,在所有人看来,那是比他最近突然拥有一笔不菲的财富,更加迷人的幸福......”

李子瑜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又吐露,眉头微一蹙起,敲字,问:“这就是整个故事吗?”

“是的,小姐。”

“听起来有点伤感,只是,这不是很矛盾吗,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放弃这个疯狂而愚昧的交易,生活不论是如何地困窘,人不该出卖自己,并且,当一个人被夺走了声带与耳朵,他连与外界最基本的接触都丧失了,即使笑,也是苍白无力。”

“不是这样的,小姐,农夫他,有一颗知足豁达的心,这就是‘残爱’,舍去自己,即便身有残缺,仍对生活充满着希冀与敬畏。”

她一时哑口无言,心里五味杂陈,打了几行字,又都匆匆删掉,最终,才写道:“如果是这样,我祝愿这位农夫,可是很抱歉,无论如何,我得告诉你,先生,你加错号码了,我并不是你要找的编剧。”

“你不是林编剧?”

“是的,先生。”

那边再次陷入了沉默,等待许久,他那彩色的头像忽然浸入了灰暗,李子瑜猜想,这位与她不经意中擦肩而过的演员,在黯然离开的同时,也许,还会带有一点恶毒的憎恨吧。

※※※※※※※

城市就是一座庞然的化粪池,这是夕月告诉她的,她们这群刚毕业不久的应届大学生,如同予人倾盆泼入混杂泥潭内稀烂的粪便,不值一提,粘稠又馊臭,每日的晨曦尚未来得及照进井盖里阴暗的罅隙,丑陋的一坨坨东西,竟可以色厉内荏,发出阵阵尖厉而刺耳的怪叫,虫豸一般,蠕动着滑腻腻的身躯,相互推搡践踏、撕扯挣打。

怎么会有一丝一缕的熹微,体无完肤的你我,根本无分彼此。

资本家都是食肉寝皮的,再坚定的无产主义者也会被啃噬殆尽,须做的是抗争,撕破脸面的骂相尽管极其难堪,但战士那铮铮烈骨的气节也会叫他们畏惧。

夕月便是那战士。

她在实习期内被一温商老板拿病假未有提前一周请示的理由克扣了她半月的绩效奖后,她照章办事,直至拿了当月薪水就踹了办公大门,对簿公堂地蔑斥老板,这份勇气,李子瑜偏学不会,畏缩在人群里木讷的相貌与一干众生相同,一如买醉呻吟的懦弱病夫,三缄其口。

然而令人宽宥的是,仁慈的资本家们,对麻木循章的人敞开了他们宽厚的怀抱,他们堆满笑,弓着腰,像极了祖辈那样鼓励她们往前爬,哪管你损手烂趾,他们可以很快将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包装成一个中规中矩、唯命是从的流水线生产员,即使你再有个性,棱角再多,这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夸张,大多数在李子瑜的日记里,记载着自己的工作点滴,任何关乎自己那身影,神乎巧合地都与眼里黯淡无光的笨驴子几近相同,苟且之极。

这听起来尤其地让人心里不快,就像是真的被说中心事儿一般,李子瑜很想驳斥覃夕月的话,但她确实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年轻人无需悲天悯人,剥床以肤的痛再理所当然不过,我们甘之如饴。

休整一阵,六月份拿到毕业证,夕月便去创业,买一张二四开间的帆布作垫子,蛇皮袋拖拽着分别从三元里、白马市场批发而来的衣服,用简易衣架支起摊位,这就算作张罗开了,她那腰间别水管的阵仗很唬人,城管来了,估摸也得喊一声:‘姐,往里挪一挪’,仨人本是预备合伙,姜蕊是因家里早已替她觅了工作,不能辞脱,李子瑜虽说一身孑然,那时仍需先回一趟阳江,置换身份证年限和办理人才档案寄存,等她回来,夕月已宣告破产,前后不过两周。

破产全因物料成本贵,买地摊货的多半是拼搏的工薪,手头不宽裕,怎会不计较那一块两块的差价,夕月几番打听方知,这儿的商贩讨的都是服装厂一手进货价,量大从优,比她定的区区百来件,还要廉价许多许多,款式更是考究,迎合潮流风范。

从华尔街金融证券的例外管理,到美联储挤兑,朝夕月一直掰扯到代理人操纵国际汇率的大婶,约莫有五十岁,碎剪衣,高腰喇叭裤,穿着是红配绿,格外时髦妖艳,她仿佛怕夕月知晓她的生意经,一味只讲老天爷赏饭,全然不提同行帮扶,那腰包鼓鼓囊囊的,晃荡两下,随时会扬落几张大红钞。

也对,谁会帮扶同行,恨你不能早死。

按夕月事后总结归纳,这是规划立项前没充分解析市场功能定位、拆分更为合理的融资方案所致,恶俗地直译,就是钱不够,面皮薄,销售这行当,有文凭的,大抵犟不过一张嘴吃四方的,吃屎还蹭不到一口热的,甭讲其余。

蕊儿向来与夕月不是一类性格的人,她是一个稚气始终无法褪去的青涩女孩,心里儿的想法,多是偏向憧憬于美好的期盼,当李子瑜与覃夕月拼死拼活地要争取月末上乘的绩效,从而可以买到更为彰显阔气的新衣裳,她的动机却可以很单纯,能够吃饱饭,睡足觉,每天有点零花,月头可以攒点小钱,这就足矣。

这使夕月很不屑之,在三人偶尔聚在一起的时光,她俩总是喜欢肆无忌惮地拌嘴,有时,性子急了,索性都撸起袖管,让服务员端来几打啤酒,两人几乎就是蓬头的疯婆子了,各自拎着酒瓶子在小包间里踱来踱去,胡言乱语间,双双倒在沙发上,李子瑜一般是不打算掺和进去,自顾地抿着茶杯,一来,她得照料两人兼顾开车,二来,她总是觉得听到了隔壁些许人刺耳的窃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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