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Chapter 4 多愁善感的人,有千般愁、万般绪(1 / 1)柏青丶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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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愁善感的人,有千般愁、万般绪。

戴上耳机,蛰伏在角落聆听单曲循环的歌,隔着玻璃窗,触摸淅沥的雨滴,在寂寥的深夜里,漫无目的地穿梭,他们最寂寞,赤红着眼,好似染了不可救药的疟疾,焦躁地揣摩,自以为能以跅弢不羁的姿态俯瞰他人的孤独,自己才是被剖析得血肉淋漓的那位。

闭上眼,看到有火的光芒。

睁开眼,却什么都没有。

患得患失,他们就是我们。

李子瑜擅观人于微,却看不透两类人,一类,是城府极深的伪君子,他们有另外一幅面孔,装得沅芷澧兰,可亲的笑脸背后是呼之欲出的扭曲人格。

另一类,是样貌、行为,乃至深入骨髓内愚鲁而不开化的人,他们固执而纯粹的思维方式,更让人捉摸不定。

去除一切浮光掠影,衣不蔽体的陈潇竟与后者的形象不谋而合。

陈潇从未让李子瑜坐上他的电瓶车,载上她,沿着海湾路迎风而上,述说情怀,也不会往李子瑜的课件里塞进一张电影票,票身后附注上一段惹人发燥的情话,邀她共度浪漫,更不见得会在灯火辉映的喷泉前,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向她单膝跪下,送上一簇娇艳的红玫瑰。

他的电瓶车,后座只会是他打工需要运送的一摞摞物件,他的电影票,迄今只有那张裱在红本里、已然泛黄、由他姥爷传下来的一九五八年的工厂手撕票,他要送的红玫瑰,也许还搁置在花店里。

要数落的不是,陈潇通通都有,他也常会埋怨女人刁钻、铜雀锁清秋般的哀愁。

有时想一想,这份矫情真不算什么,成长的烦恼,有困顿,有迷惘,却会像一束束的花火,在余晖里绽成绚丽的流光,草木韶华的年轻人,风月正好,在这流光溢彩下嬉笑追逐,挥霍着仅属于他们自己贲张的青春岁月。

记得有一夜,她俩躺在情人坡的草地上,把花瓣放入嘴里咀嚼,畅想着味蕾与理想,再遥望那夜晚的苍穹,究竟是星月无痕,亦或是灯火阑珊。

记得有一天,两人携手共赴阅览室,备考期末,鞭挞苦读至夜宵,抬首一个简单相视的微笑,便是之间深深的勉励。

记得有一次,她怡然自得地钻入他的怀抱,枕其臂,偎其膛,直至一觉醒来,方才发觉陈潇半倚住公园石椅,身子颤得像个筛子,呲牙咧嘴地朝我报以苦笑。

她俩也发生过口角,为琐屑的事,小打小闹,可以赌气一天不说话,陈潇会在晚上如期来到女生宿舍底下,在李子瑜好笑的打骂下,连声道歉讨饶。

李子瑜会亲昵地叫陈潇二百五、小潇子,会在他工整的笔记本内偷偷地画上几只忍俊不禁的小猪,会给他带上热腾腾的几个肉馅包子做早餐,会趁他在课堂上睡着时薅掉他几根手毛,看他惊醒起立后面对老师的悻悻然。

陈潇会替李子瑜顶着烈日去排队缴纳网费,会搭乘没有空调的汽车跨越二十多公里,买她念念不忘的少女漫画,里面的书签至今仍夹在她的日记本内,会带她朝商铺的橱窗上呵出水雾,再画出一些好笑的奇形怪状,会在冬天,把她冰冷的小手塞进他的口袋里,再一把将她揽入怀内,笨拙地朝她索吻。

走在林荫大道上,四下无人时,陈潇会羞怯地给李子瑜唱一首《娃娃脸》,尽管五音不全,她却感动得一塌糊涂。

有时摆横双臂,她打着赤脚行走在花坛上,一旁的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扶着,生怕她摔着的焦急模样,简直奴颜婢膝了。

晚自习前,陈潇会买李子瑜爱吃的板栗,三元钱能有九颗左右,她喂他一颗,其余的,全拎入教室,读一会书吃一颗,书本没读完一页,袋子先摸空了。

那年,地铁对学生来说,还是很赶时髦的新鲜事物,她俩去市中心玩,先找着一家名叫‘SUBWAY’的标牌,于路中央格外醒目,李子瑜便趾高气昂地朝那一指,扬言说:‘瞧,这就是地铁入口,地铁就是一种可以飞快位移的工具,光看这装潢就知道很奢华’,陈潇对她很是崇拜,双眸净是晶莹的光芒,他随她进去,可那只是一家餐厅,俩人强自镇定,佯装熟客一般,拿学生证点了一份儿童套餐,合伙吃。

学校北门附近新开一家餐馆,有一道菜,叫‘妙龄乳鸽’,红烧焦秃的姿势被摆弄得颇为妖娆,让她俩笑了足有一整晌午。

学院的足球场是实行定时宵禁的,两人坐在钢桁架的看台上聊着不害臊的情话,要出去时,门已经上锁,正琢磨怎样叠人墙攀爬那三米高的围栏,好在保安不久巡过,将她俩训斥一顿才算作罢。

李子瑜从大一便勤工俭学,自顾攒生活费,哪里有什么余钱傍身,不过是学会了理财,一元一元的伙食节制下来,盈余了,给陈潇买盗版的课余教材,买绒毛帽子,买手机挂饰,小小的爱情里总是充满了期许。

李子瑜最不该做的就是回忆,可回忆总是很甜,尝一口,能酥化人的心,腻得不行,她情愿浸入其中,把时间裁断,直至腐烂,不再抽身。

大三的下学期,陈潇突然对李子瑜说,我们请个假去看一次雪山吧,就在四川,不远。

她应承了,行囊里装入简易的登山设备,两人坐上一天一宿西进的硬座列车,来到那座陌生的城市,有了新的心情,她们在一座茶馆里见到了陈潇以前的高中同学,一个又高又瘦的男生,陈潇告诉她,这是他唯一的好友,她问他为什么,他只回答,有的动物会靠气味辨别出同类来,只有他俩一样,在班里都是寡言少语。

随驴友驱车四个多小时,盘过山路到达阿坝县日隆镇,远远地就看到了水雾中耸立的山脊,云蒸霞蔚之下,青葱绿郁之上,真的像一位婀娜的傣族姑娘,披着素白的霞帔,蹲在那里,羞赧答答。

二人没有随大队一路往大峰上攀,在离山腰还有一段里程的地方停驻,看到了洼地里有一片晶莹的云母,像山的疙瘩,旖旎、璀璨,陈潇捡起一块散落的,置于李子瑜掌心,她拾起手来,就着光晕瞧,里面似乎有个扑朔的小世界,有芸芸众生。

她看得着迷。

陈潇从身后抱住了李子瑜,他说,你知道吗,我在攒钱,不管是什么工作,为了我们毕业后能在大城市里站稳脚,为了能给你一个好的生活,可我好害怕,面对失败,面对孤独,子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这是恳求吗?

她回过身来,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感受到他那火热的体温,几乎要将她整个融掉。

李子瑜细声地说,我们都要好好地,潇,我们要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这里其实已经离陈潇的老家不是很远了,他对她说过,他的家在成都市郊的一个县辖村,长满花的地方就是,美丽而恬静。

李子瑜对陈潇说,我们去探望一下你的母亲吧。

陈潇脸色一沉,却缄默了。

李子瑜从来没有见过陈潇的母亲,只从他钱包里一张黑白大一寸照的模糊笑容,依稀看出这对母子之间十多年来相依为命的艰辛,他时常会提及她,眼里会不自觉地带出一点复杂的感情来,李子瑜猜不透个中,也许是感激,也许是宽慰,又也许,是多年来冷淡的憎恶……

他的母亲原是一名城郊的清洁工人,在二十年前的某个午休,忽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啼哭声所惊醒,寻觅至声源处,拨开草丛一瞅,那竟是一个脸上还挂着血渍、浑身裹在厚实的襁褓里的婴孩,她寻思着这必定是个弃婴,于心不忍,可又踌躇不前,想了拮据困顿的家境,又想了瘫痪在床的丈夫,终是叹了口气,打算离去,不曾想,婴儿竟在这一刻,陡然放声恸哭,这零碎的生命,就仿佛是明了却不甘自己的命运多桀,那一道紧接一道的嘶鸣,恰似刹那双方最纯粹的心灵交汇。

孩子终究是被她抱回去了,家里的矛盾,也随着这个不速而来的新家人而转瞬升级,他的养父是个十分苛责的人,并且在染病瘫痪、丧失了生育能力之后,脾气愈加地暴戾了,陈潇稍记事时,他经常会在清晨中惊醒,隔墙听着养父那声色俱厉的嘶吼声,说,你这个恶婆娘凭什么把那只蛀虫带回家里来,他是来把我吸干的,就像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病;又说,听着,我诅咒你们这些恶毒的人,不,是恶魔,是撒旦,永远只能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孤独终老!

他曾伏在门框,透过门缝看着那张陌生却熟悉的削脸,钩满疲倦而晦暗的皱纹,它的主人静静地蹲在那,拾起被那个男人摔得满地都是的陶瓷碎片,少顷,转身柔声细语,哼起一首轻快的摇篮曲,哄着尚有呓语声的丈夫入睡。

陈潇在恨他养父的同时,也许还会憎恶他养母的懦弱,他总是在每年里的六月五日的晚上,准时喝倒在学院附近的大排档里,李子瑜会悄悄地陪着他,顺着他的鼻梁骨,冰凉的指尖缓然地摸至其下颚……

大约是五年前的同一天,他的养父走至生命的最后一秒,像诗人郭沫若那般的轻描淡写,轻轻的他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亲戚给置办了这场简单的葬礼,连一个花圈也没,那确实也极是多余的,也许对于在场的陈潇来说,他的养父甚至不值得拥有这场看起来奢华的生命。

他的母亲在送葬的归途中,不发一言,直至回到庭院,举目凝望着一棵栽种于瓦房一侧的芒果树,黯淡无光的眼神,才衍射出一丝隐隐的依恋,他母亲说过,尚未遭遇多年前的那场大病,他的养父曾在此兴致勃勃地栽下一粒芒果核,满心的希冀,是想要获得收成,改善家里的状况,减轻负担。陈潇十之不屑他母亲脸上的微笑,并满不在乎地朝树干吐了口唾沫,他的母亲错愕一愣,随之,是勃然大怒,从篱笆下抄起一条竹条,狠劲地往陈潇身上抽打。

那一天,陈潇头一次挨到他母亲的打,可他并没有躲,绽开的皮肉,对他来说,带来的绝非痛楚,点点碎碎,反倒像是在抚平他麻木不仁的心,劲风,在耳畔猎猎作响,偶有几滴的液体,夹杂些许冰凉,不偏不倚地触撞到他的脸庞。

生疼。

他讶异地抬起头来,面前的老母亲,已然双膝跪于其面前,干瘪的十指深深地掐入了泥土里,那哽咽的泪眼,对视著他,饱含困窘的沧桑,与令他难以释怀的怜惜。

陈潇始终是没哭,小手挨在身后的土墙,却攥出了指痕,在那之后,两母子形同陌路,甚少有话题,即便是,也不过冷嘲热讽,更后来,陈潇凭着优异的成绩被校长保荐入了重点大学,当他跨过村头的里碑,不再像童稚时的那般,母亲温柔地替他挂上小书包,吻吻他的小脸蛋,并往他的掌心里塞一颗胶纸包裹着的麦芽糖,嘱咐路上小心。

这离乡之别,一别,竟就是三年,不曾一次回去。

李子瑜并不确定酒后的陈潇是否相对会快乐一些,只知道当他胡乱地吐露这一部分的心声时,脸上予泪水涵盖的笑容,竟是如此空洞的悲切,在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里,说不清对与错,多年以来的倔强,让他、他的父亲、母亲,都不曾是一位赢家。

有人说,两个人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拖曳得越长,相处得也将越长久,李子瑜十分笃信,并因此常在黄昏之际,挽着他的臂弯,像个愚笨的孩子,在操场上朝着夕阳的方向疾跑,可她终归是没能拽紧他的袖口,晚霞前那阵悱恻的风,冷得让她彷徨,恍惚间,嘴角一抹难咽下的微笑,飘洒于那刺目的一片殷红间,顷刻便不见踪影。

她磕磕绊绊地踏上了追影的道路,他的影子真的愈加渐长,却也愈加渐远。

李子瑜想他一定有什么有隐情,不便与她提及,但那都不是,他只是不爱了,腻她唠叨了,变了,又或许,在这场独角戏里,自始至终是她自以为他变了。

陈潇与李子瑜的爱情,始于春,也败于春,她一直以来以为春天是个萌芽的季节,但是她错了,这个作茧自缚的男孩,由始至终地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最为单薄的一面,她试着剥开那层层的保护,寻找并握住里面那仅有的一缕曙光,可他却粗鲁地推开她,歇斯底里地朝她咆哮,乖戾的脾性容不得别人对他存有半点的质疑。

风呀风,它将李子瑜往前漾,如此的冷冽,剖开她胸膛,冻得她直哆嗦,漫山的荆棘呀,它们对着她笑,从脂肉里剌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痕,沾上水,比抽筋剥皮还令她锥痛。

她委屈极了,抱住自己,步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颤巍巍地唤着他的姓名。

二人的争吵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小歧义,夹缝中喘息的李子瑜,在某一刻摸到了自己的泪,无休止的对峙与冷战,让曾经许诺长相厮守的两人,犹如两条溯河而上的无桅残船,静默中,彼此遥望对方的遍体鳞伤、交瘁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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