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败消息传到陈宫,陈王正在食鼎中之肉,愤而投著说:“虎熊之肉难以吞咽,为何这小小鸡子之肉还如此难以啃食?”
仪行父拱手说:“大王,剔除骨头的肉吃起来总是容易些。”
陈王说:“谁会那么傻,剔除骨头而不吃肉?恐怕在大国眼里,我陈国亦是一个小鸡子罢了。罴对楚国都鲜有败绩,为何对多国夹击且无兵将可用的杞国竟会如此?”
仪行父说:“恐是杞国命数不该灭,毕竟文命治水于天下大有功。”
陈王说:“这天也冷了,让兵士们回国吧。”
仪行父问:“那陈国战俘呢?”
陈王摆摆手说:“断了胳膊断了腿,不要也罢,让他们留在杞国当奴隶吧。如后如思念家人,且能偷回陈,我们自不会阻隔。”
陈国撤军两日后,寒慕搜索了附近山头,安置斥候和军士们轮流监管,方撤兵回杞,到杞王那复命,杞王赏银一夏寽,米三石。
从王宫出来,寒慕未解战甲,直奔王府,锥岩入内通报,转出来后转述老将军已知寒副将功绩,甚是欣慰,念副将多日操劳,望副将先回自己府内沐浴洗漱后,好生休息,明日再探。
寒慕眼中满是失望,默默转过身。
深秋的万山色彩绚丽,老松的绿针、枫叶的火红夹杂在满山黄叶中,萧索中竟也透着些活力。可寒慕失心落魄坐在马上,无心观赏,转过山丘,盲仆哑奴已在门口守候。寒慕跳下马,哑奴接过去。盲仆告知洗澡水已备下,寒慕将自己泡在硕大的木桶里,脑中浮现十一岁时在战场上将军被自己救下,一把抱起自己;想起自己在将军府,将军手把手传授武功;想起老将军为烧毁自己的丹书和杞王怒吼,想起自己说非安歌不娶,将军眼神的愤怒,寒慕此时竟有些犹豫了。也许,也许自己不够好,和安歌不甚匹配;也许,也许将军因被欺骗而愤怒;也许,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未能娶妫息,置于杞国将士而不顾。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寒慕不想再想了,浴桶水凉下来,盲仆又倒进一桶热水,盲仆已经对室内了无指掌。
第二日一大早寒慕就守在将军府内,这次是应执开的门。应执面色红润,除了左臂依旧不能大动外,已与常人无异。寒慕万分高兴,上前轻轻搂住应执。应执狠狠捶了寒慕的臂膀:“好样的,有你我就放心了。”
寒慕说:“将军可好?”
“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走进偏厅,一切还如原来的样子。将军、夫人、姒夫子、高机甚至连安歌都在,大家都坐在自己几案前,等着布膳。寒慕跪在地上,行了大礼。将军说:“起,入座。”寒慕依旧坐在原来位置,废婆领着东厨布膳,将军说:“寒副将,此战打得极妙。”
寒慕低头说:“全承将军教诲。”
屈骜这些日愈加清癯,但精神不减。夫人并无变化,高叔机又有些胖了。
屈骜示意大家进膳,屈府的两个外姓人寒慕和叔机都非常喜欢这里的膳食。但是安歌吃得却不甘香,双眉紧锁,手捧着腹部,额头细汗一点一点渗出,自从寒慕入得厅内,夫人就盯着安歌,叔机也不断用眼睛觑着自己的小姑,发现如此,嫂子小声询问,安歌只说腹痛,站在身后的酴醾连忙把姑娘扶出去,夫人回首示意废婆也出去看看。
寒慕满眼关切,但随即按耐住。
姒夫子不以为意地说:“热热喝上一杯酒,睡上几个时辰的觉就好了。”
膳毕,夫人所:“寒副将,冬至日就来此吧,这府中人多还是热闹一些。”
寒慕不禁欣喜若狂,连忙拱手称谢。
饭后,将军说要散散心,去寒慕新宅逛逛,夫人连忙阻拦:“不可,从府门到寒慕宅内并无宽平大路,不是田畴,便是密林,马车无法通行。”
寒慕说:“路途并不遥远,在下可以背着将军,绝不让将军有闪失。”
将军苍老的脸上隐隐露出笑意,连连摆手。
寒慕离席,固请,应执和锥岩相从。于是出得府门到得密林。寒慕将老将军背起,直到自己家中。
将军一看,心中暗暗赞叹,寒副将的家要比所谓将军的规制要小,建在山丘之下,寝房只有大床别无装饰;厅堂狭小,但光线充足;奴仆房两间,只容男女婢各二;马厩也仅能容得四匹马;储物室旁便是不甚宽敞的东厨,只有粗陶的锅釜。院内一棵大梨树,甚是古老。
将军问:“昔日,我让军士给你挖的地窖填平了吗?”
寒慕坦然说:“并无。”于是亲自掀开储物室地面上一块厚厚的木板,背着将军小心踩着陡峭的台阶一步步进入储物室
储物室万分昏暗,只觉一片空旷,一角有王上新赏的三石粮食。
将军问:“怎无酒?”
寒慕回:“刚从战场折回,并无时间沽酒。”
待二人出得地窖,只见哑奴捧着一壶酒,两样菜肴,入得小厅。布膳完毕,三人固执要求锥岩也同时坐下饮,锥岩才远远坐在厅门口,并不要菜肴,尽兴喝了两大杯,憨厚地笑了笑。
酒毕,寒慕又背着将军回府,醇醴通报夫人得知,匆忙从酒坊赶到。将军因路上劳顿兼过量饮酒,简单说了几句话,一会儿便于榻上沉沉睡去,夫人不离左右。
寒慕从将军卧房出来,便径直转入花园酒坊,废紧跟在后但并未阻挡。到得酒坊,酴醾在帮着姑娘揉肚子,醇醴不知又跑到何处。寒慕说:“我给姑娘热点酒,喝下了睡一觉就好啦。”
安歌不放心,让酴醾指示寒慕启开一小坛靠窗的酒,酒启开一刹那,香气四溢,倒进碗里,酒花荡漾。寒慕禁不住喝了一口,大赞:“真是好酒,姑娘,可否送我一坛。”
安歌有气无力。酴醾翻着白眼:“哼,不是要热酒给姑娘喝吗?怎么反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寒慕看到酒坊那尊古朴的鼎,便打趣:“唉,将军把这个宝贝也给你了。”
酴醾嘟囔说:“什么宝贝,不过是沤米的鼎。”
鼎不大,却很深。寒慕往桶里倒进一点水,然后又置一老竹的篦子,再将酒碗安安稳稳放于篦子之上,盖上鼎盖,发现鼎盖上竟坏了一个小孔,而凸起的中空的钮的一侧也坏了一个小孔。寒慕未多想,架上木柴,中火烧制,直烧到听闻鼎底的水滚沸,才匆忙将滚烫的鼎盖极速掀起放于地面。
酴醾将柔软的潮湿的葛布递予寒慕,寒慕轻轻将酒碗端出,送至酒坊内安歌房中,轻轻的吹了又吹,递与废,废又用勺轻轻搅拌降温递与姑娘,安歌喝了一大口,脸上有了红晕,寒慕见此本很开心,只见安歌皱着眉问:“酴醾,寒副将用的是哪一灌酒?”
酴醾说:“就是放在窗边,秋日酿的啊!”
安歌固执说:“不对,秋天酿的酒陈曲新曲同用,粮食九蒸九酿,酒气很足,这个酒酒气淡了很多。酴醾,你把那坛酒抱来。”
酴醾依言,酒坛启开,香气四溢,安歌捧着酒坛就喝,废想要阻止竟未来得及,酒水从安歌唇边溢出,一直淋在衣襟之上。
安歌把酒递给寒慕:“你尝尝。”
寒慕捧着坛子喝了一口,这时安歌又把废手中酒碗递给寒慕:“你再尝尝这个,这是一样的酒吗?你说,你把酒气都蒸到哪里去了。”
寒慕连忙说:“那个鼎的盖子破了两个孔,也许酒气顺孔跑掉了。”
酴醾撇着嘴:“你知道酒气会跑,还不赶快把孔堵上。我们姑娘为了聚这点酒气费劲了心思。”
寒慕说:“此前我也不知啊。”
安歌喝完热酒,满脸酡红,说:“我现在没有力气去找回这酒气,你们都出去,我困了。”然后脸转了过去,不声不语。
废为姑娘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寒慕出府,酴醾候在房外。
废婆悄悄蹩进寝房内在夫人耳边窃窃说着,将军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不还是儿女的事吗?”夫人长叹到,“你不希望两个人好时,两人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好了;你希望他们好时,他们反倒闹腾起来。刚才费和我说,安歌对寒慕冷淡,把寒慕赶了出去,现在安歌还在一个人生闷气。”
“可知道为什么?”
“只听得说寒慕把歌的酒气弄丢了。”
“弄丢啥不好,弄丢这个,唉……”
“寒慕隽秀,自有女子心仪;安歌任性倔强,就怕二人婚后产生龃龉。”夫人担忧地说。
废说:“一个赘婿,哪里敢和姑娘产生什么龃龉,他就不怕扫地出门?”
夫人说:“如果单纯是赘婿,倒是没有忧虑。安歌偏偏非常喜欢他,又不知该怎样喜欢。如发生不开心,就是两个人心苦还都无处去说。”
废说:“可是杞国恐怕没有如寒副将这样的人才了。”
将军闭着眼,不说话。
安歌天癸无期,时日又短,两日净尽,沉默不语,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仔细看了看鼎盖,把鼎盖举至过顶,阳光一点点透过小孔,变成光柱,在安歌明净的脸上投出一个圆圆的光点;然后安歌又仔细查看把手处的小孔,她竟然伸出舌头顺着小孔向下舔舐,酴醾大惊失色:“姑娘,姑娘,那碗酒的酒气跑了没关系,我们还有那么那么多的酒呢。”安歌不理,叫来锥岩准备柴薪,午后柴薪就在酒坊山坡后堆放如一座小山。安歌依照寒慕所说而为,大火在鼎下烧,鼎内水开了,酒也开了,热气从小孔喷出,安歌拿着洁净的葛布分别擦拭两个孔内的流液,感觉其中也并无酒气,“我的酒气到底哪去了?”安歌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午餐晚餐安歌都未去偏厅,酴醾把食品端至鼎旁,安歌也无心食用。天气渐冷,白昼短了一大截,花园的火光,大鼎下的热气使初冬的傍晚竟然有浪漫的气息。夫人已经来查看几次了,可安歌竟是所问非所答,就是喃喃说:“我的酒气哪去了?”夫人示意酴醾把安歌搀扶回房内,可安歌就是不走,一会看看鼎,一会用草棍捅捅小孔。
夫人说了一句:“不知道就问问姒夫子,他也许知道一二。”然后叹息地走了。
安歌找到姒夫子,姒夫子吃完晚饭,闭着眼睛打坐,老龟待在身侧。待了一会,姒夫子调皮地先睁开一直眼睛,还眨了一下,说:“酒是不是酿好了?”
安歌没好气地回答:“没有,是酒气跑了?”
“酒气跑了?你是不是得罪了酒神?”姒夫子赤着脚一下子站起,询问安歌。
“谁知道酒神在哪,我是一直都给他老人家四时供奉的。”安歌理直气壮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安歌,你一定要记得万物都有神,如你要是能把事情做到最好,你也可成神。”姒夫子又返回榻上,盘腿坐着。
安歌就把自己酿酒的疑惑说与姒夫子听,姒夫子马上万分好奇地趿拉一双鞋,来到酒坊查看,鼎底下的熊熊大火再次燃烧起来,入夜,星辰冷燧,群集似烟,酴醾和醇醴一个拿柴,一个添火,两人脸上均有倦怠之意了。
姒夫子绕着鼎转圈圈,然后在安歌的指点下,看了那两个孔,看从孔内冒出的热气,笃定地说:“酒气就是从孔里逃跑的。”
安歌指挥着两个女婢拿葛布把孔塞住,可是烧开的酒酒气依旧不如先时。
姒夫子说:“酒气一定附着在鼎盖上。”
“可如果掀开鼎盖,酒气更会跑的啊。”酴醾说。
姒夫子不耐烦地说:“不管了,不管了,不烧开不就好了,不煮酒酒气就会在,你还管那么多干嘛?你真是闲的,我可不如你如此清闲。”说完趿拉着鞋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