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骜安葬后三个月,杞王夫人病重不治,离世了。在夫人病重之时,高极就成了上大夫,无端曾入得王宫给夫人侍疾,高极才得以借机一探高柔。他问:“你二嫂和我说了,杞侯的夫人恐怕就这三五日了,你有何打算?”
高柔看着多年不见的二哥,他有些发胖了,额下蓄着胡须,眼中透着威势,这威势让高柔感到陌生,是啊,二哥已经不是枯藤上的长瓜了。高柔迷茫地问:“我还能有何打算,就在这小小王宫内,该怎样活就怎样活。”
高极低声说:“妹妹绝不可如此,妹妹要当这个夫人。杞王姬妾本就不多,眼前就曹氏和妹妹在杞王面前得到尊重,你们两个身份是那些暂时得宠的侍妾远远比不上的。入太子府时,你为侧夫人,而曹氏只是孺子罢了。今时,若让曹氏做了夫人,妹妹岂不遭人嘲笑?”
高柔叹气:“可是,二哥,权势是我们想抓住就能抓住的吗?”
高极说:“尽力抓,一定能抓住,造物主造物可不是逆着人的心意的,人类气不顺,上天气就能顺了吗?就比如,我的兄弟子女天天在我面前毫无生气阴着脸,尽管他们不招灾惹祸,我看着能顺心吗?上天只是想看谁更努力,谁更用心罢了。”
高柔沉吟:“自从我生了那个孩子,杞侯似乎就和我没那么亲近了,只有相敬如宾罢了。咱们兄弟这么多人,小辈现也有六七名,可怎就我生下六趾的孩子?”说罢眼眶就红了。
高极说:“就是不算屈归,你还有两名子女,公子无知更是敏捷爽朗,公主赢知容貌出众,也深得杞侯宠爱,你就是为了他们也不要堕了心气。”
高柔问:“我想让无知娶宣容,可好?大王也正有此意。”
高极说:“不可,屈府现只有几百军士奴仆和金银,没有子息,权势日趋没落了。,公子无知若娶亲,必娶本国豪门大族,或与他国联姻;便是赢知也该如此,如无强大的外戚,别说其他公子,就是杞侯的弟弟也能将无知踩死。”
高柔打了个寒噤,她更觉得哥哥陌生了,陌生得真实:“他们是不是都是高家的蚂蚁,一个都不能浪费,都要用自己力量抓住权势,牢牢地抓住只为了我们家族的荣耀?”
高极怒目,说:“妹妹为何如此想,你是高家的儿女,可无知和赢知是杞侯的儿女。她们应该尽她们所能去成就自己,去成就杞国,而不是为了我高家日后成为豪门显贵,不是为了我高家有大批奴仆以供驱使,而是为了杞国,我相信你我还有无知、赢知和宣容有这个能力,我们能使杞国的国祚再延续几年。咱们百姓因国小势威多次迁移,你不心疼吗?咱们的韶乐如果在这茫茫中原大地归于无形无影,你能不怀念吗?”
看着高柔那种茫然若失的神情,高极说:“你会的,我知道你苦,你弃绝所爱,为了高家荣耀嫁入太子府,高家也因为你而崛起了。眼前你不要因为送出一子而颓唐。高条总去屈府,说屈归聪明伶俐,已学了诗和骑。”
季柔欣慰,又问:“听高条说,宣容长得像安歌,那孩子要及笄了,杞侯和我准备了一份大礼,就等她及笄之时送与她。”
高极说:“是和她的姑姑相像,大概因着是自己的亲外甥,我总觉得她比她的姑姑还美两分。”
季柔终于面上有了微笑。高极说:“我也该见见这个外甥女了,这十五年,我只见了两面,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季柔说:“在她幼时,大约五岁时上巳节,我见过她,玉雪可爱,人称神童,可我就觉得孩子稍显老成。据高条说宣容修炼了一身奇异的武功。”
高极略点了点头说:“那个姑娘,瘦弱无力,能练成什么样啊?等她来年及笄,老将军也才没了一年半,她应正处孝期,应不适宜举办典礼的。”
姜隰从宣容十二岁就为她准备成人礼,姜隰自是积攒很多好的衣料好的佩玉好的裘皮,甚至花了一年时间打造了一辆精美的马车;到宣容十五岁的时候高机就用这些衣料极为精细地裁剪起来。
在宣容十五岁生日前三天,高机一大清早就把宣容带了出去,马车往首阳山跑去,已是中秋,秋风萧瑟,枯叶凋零,老柏亦有了颓唐之色。下了马车,宣容发现她们已在屈家陵寝之前,他问:“母亲,你这是让我去祭奠祖父和父亲吗?”
高机苍凉一笑说:“不止是呢。”
摆下河水和美酒,在高机的嘱咐下,宣容给祖父和父亲恭敬叩头。然后高机又摆下美酒,竟也跪坐于陵寝之前,说:“妹妹,安歌妹妹,你看看你的侄女,她也长大了,我多希望你在天有灵,能看到她,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她的,请你一定保佑她,万事顺遂。”
宣容有些惊讶,因为在府中,几乎没有人提到她的前世,她很理解,是因为自己前身的死亡使屈府过于伤心,所以无人揭这个伤疤。每逢大祭,祖母总会在废婆陪伴下来这个陵寝,自己年少时曾翻看祖母临出发时准备的祭物,有陶罐有谷粱有柴薪有华服有美饰。那几天祖母总是情绪低沉总是暗自垂泪,宣容曾去抚慰她,曾用尽全力让祖母去笑,她甚至告诉祖母说:“她梦见姑姑了,梦见她重生了,梦见她很幸福。”听到此,祖母总是感激地看她。但是没有人提及安歌生前的任何事情任何言语。
宣容觉得有些好笑,但依旧恭敬地行了礼,一叩首谢前世的美好,二叩首望家人平安。行完礼,宣容问:“母亲,姑姑生前是什么样的人?”
高机看着女儿,眼神转向天边,指着天上的云彩说:“就如同那片白云,自由、纯洁、柔软但有些散漫任性。”
宣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很喜欢姑姑了?”
高机很肯定地回答:“我喜欢你姑姑,貌美明朗;但我更羡慕你姑姑,爱一个人便毫无顾忌,在爱的人面前还能做自己。”
宣容黯然,她从这几句话中似乎看出母亲在父亲面前的小心翼翼,想讨好他却无从着手;委屈自己却又无人心疼的尴尬。她膝行于母亲身侧,轻轻拉着高机的衣衫,动情唤了一声:“母亲。”
高机眼中含着泪说:“明日你小舅舅送你去王宫,你姨母想见你,三个月前你姨母曾经想把你许配她亲生的公子无知,我和你祖母的意思是如果你喜欢公子无知我们就答应这门婚事,如若不喜欢就罢了。你是屈府的姑娘,你可以随心选择,只要你快乐。”
宣容问:“如果我喜欢的是一个奴呢?”
高机摸摸宣容的头说:“如果那个奴愿意入赘,就入赘屈府,屈府的子孙不必必为公卿;如果你甘愿随她为奴,母亲也别无异议。”
宣容说:“母亲,是不是因为我身边并无男奴,所以才尽可放心地说如此旷达之语?”
高机双眼依旧望向远方,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说:“也许吧!”
第二天早晨,高条就来屈府接宣容,高条还有两年就到了而立之年,现在杞国王宫做王宫卫队的小队长,他成亲也有了八九年,因正妻并无所出,所以纳了一名妾侍,正妻任性泼辣,妾侍也毫不相让,总是唇枪舌剑,让高条好生烦恼,也给母亲和无端带来不少烦忧。还好,妾侍有了身孕,再有两个月就临盆了。宣容本打算骑马进入王宫,却被高条阻止了:“不行哈,必须得坐马车,你这容貌若骑了马被人瞧去,可得动多少男子的春心,难免有坏小子打主意。”
宣容无奈,钻进马车之内。
高条骑马跟随在马车侧,轻轻叹了口气:“你长得可真像你姑姑,不过你姑姑更温柔可亲。”
季柔见到宣容时,感觉身体一晃,几近昏厥,她和安歌以前交往的种种都浮现在眼前,她的眼眶红了,快步走到宣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不似她姑姑的柔软,杞王也颔首微笑说:“将军府人杰地灵,子息都如芳兰,可喜可喜。明日就是宣容及笄之日,本侯和夫人为你准备了及笄礼物。”
内宰端来一个盘子,盘子内摆放两支金簪两支玉簪,手工都非常精美,季柔亲自将玉簪簪在宣容的头发之上,玉色柔和,给宣容增添一丝亲切。这时一个少年从殿外走入。季柔满眼笑意地说:“宣容,这是公子无知,你的表兄,仅比你大了三个月。”
那个少年不高,也不算俊美,但眼神笃定,浑身散发文雅的气质。
杞王望着二人,柔和地说:“听说宣容修习武功甚为勤苦,不知是否能和无知比试一下。”
宣容盈盈一拜说:“小女子所学只为防身之用,在王宫自不用防身的。”
季柔也慢条斯理地说:“宣容及笄,女子人生中的大礼,咱还是文文雅雅的,赶上哪天还有将军竞技,宣容到时候来凑个热闹就好。”
杞王颔首,待无知简单寒暄并赠送宣容一把利剑后,领着无知退出内室,给女眷聊天的时间。
季柔拉着宣容坐在几案前,宣容也得以认真地端详着季柔。宣容颤声问:“你过得还好吗?”
季柔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有些好笑。说:“姨母作为杞侯侧夫人,锦衣玉食,自然很好。”
宣容又问:“杞侯待姨母可好?”
季柔想起宣容的父亲——少将军屈应执,想起松林中的隔吻,内心突生凄怆,高柔缓缓说:杞侯仁德,自然没有亏待于我。可也未有厚恩于我,杞侯只跟夫人恩爱,我们不过是摆设罢了。杞侯会来和我们这些摆设说说话,抚慰抚慰,会照顾我们心情的好坏,你说,姨母是该知足的。当初我要嫁入你们屈府,父亲震怒。说武将命途朝不保夕,深恐我青年守寡,可我现在又有什么区别,更令人遗憾的是我没有得到爱情。我有时羡慕你的姑姑,虽说年少亡故,可她就如夏花,炽热恣意,闹过爱过伤过。”
这时宣容已泪流满面。
季柔说:“我当时多么喜爱你的姑姑安歌,干净率真。我还想如果来世我为男子一定会娶你姑姑那样的女子。你姑姑情深不寿,芳华消殒,现已经是心中永远的伤痛了,甚至比你父亲战死沙场还让人心疼。”
“不过,你屈宣容,身上流着我们高家一半的血,也是绝不能如你姑姑那么任性的。你要为屈府,要为高宅,要为杞国担当起什么。”季柔坚定地说。
“可是姑姑她酿的杞国酒,让杞国变得富有了。”宣容不甘心地反驳。
“杞国变富了,但百姓贵族沉迷于酒,已无人愿意上阵杀敌了,在这战乱时代,就好比一只长满肥膏的羊,落入狼群,终有后患。”季柔说,“使国家变富,不应该通过这种方式。”
“酒何罪之有?是人之罪。”
“什么人的罪,是喝酒者的罪还是造酒者的罪?造酒者不看长远淈泥扬波,醉酒者没有节制,恣意放纵,皆有罪。”季柔逼视着宣容,“我劝了杞王,杞王只笑不答,杞王看到的都是利。”
淑节接过所有的礼品,和宣容退出了王宫。
待回了屈府,昭节出来说:“姑娘,今日不知谁送到府中一份大礼,说是给姑娘的及笄礼,你快去看看吧。”
宣容打开,亮晶晶的晃得眼睛睁不开,原来是一把匕首和一件贴身的铠甲,祖母说:“那匕首锋利无比,削金如泥,看模样应是风胡子所制,世间只有两把;而那护身的甲胄竟是用银丝密密织就的,绝不是一年二年就能织成的。”
高机感叹说:“应是寒慕吧,不然宣容这十五年几乎没出过门,也不会结交他人,哪来如此贵重罕见的礼品。”
寒慕……寒慕还活着,这就是及笄最大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