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起近几月里上京城中最为炽手可热的酒楼，非今年七月新建起的天下第一楼莫属。

自兴办以来，楼中日日宾客盈门，称一句日进斗金亦不足为过。

此时，天下第一楼最顶层一间从不对外人开放的雅阁内，两位年轻男子相对而坐。其中身形较为瘦削的白袍少年面色阴沉，眸中不时划过一丝狠绝。

对面坐着的黑衣男子面色也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他执起案上的香竹风炉，缓缓为面前的少年添一杯茶，龙凤团茶独有的清茶瞬间在雅阁里弥散开来。

男子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一双凤眸里满是难以错辨的深情，他柔声问道：“事已至此，姻儿可有什么打算？”

那白衣少年正是乔装之后的冷若霜。承德帝赐给她的那座府邸内尽是宫中暗卫，她不得不换上男装才能从府中溜出来。

一想到自己如今行动如此受限尽拜京中流言所赐，她的眸色便愈发冷凝了几分。

生杀予夺，权畀君王。穿越以来，她直到今天才真正明白了权势的重要之处。若非欺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若她也如楚妤一般生而显贵，得百年氏家全族庇佑，承德帝又如何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圈禁于她？

冷若霜轻轻以盏盖敲击杯沿，沉声开口道：“据影卫传来的消息，下月十五契丹族的小王子耶律齐似乎有意随使臣同来朝贡。”

大宋建朝以来时日尚短，边陲小国难免多有轻视。耶律齐此来大宋，约摸还存了试探的心思。

冷若霜忽然将一双柔夷搭在萧飒的手上，柔声道：“王爷从一介白身打拼至今，自当比我更加明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

女子话语间的暗示已极为明显。萧飒瞳孔猛的一缩，神色间却生出几分动摇来。

他知道齐姻素来大胆，却直到现在才发觉这女子清丽柔弱的皮囊下竟藏着这样的格局与野心。

萧飒抬头看着齐姻那双剪水的眸子，恍惚竟想到了坊间盛传的八字批语：“天命于宋，凤女氏齐。”

他的心中忽生出无限渴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耶律小王子进京朝贺那日是个极明丽的艳阳天。

此次朝贡期间京中一并事宜都由九门提督府监管。负责迎接贡使团的大臣早早便候在了城门之前。等契丹使团一到京都，便有一位儒雅的中年官员带领他们前往使馆暂做休憩。

契丹使馆内，小王子耶律齐看着下面线人刚刚传来的密报，不由轻嗤出声：“大宋皇帝还真是养虎成患啊……”

楚丞相府出云居内，顾流光笔点丹砂，正于宣纸上细细描画着一枝红梅。那梅枝覆雪，缀琼吐絮一般，雅极清极。乍看来，竟肖极了前朝文坛中盛极一时的怪僧虚云的笔法。

细看却是全然不同的。那画上的梅花似乎有某种极玄妙的排列方式。本是清极潋极的物什，竟无端显出几分惑人来，却是勾着人去看的。

一名极貌美的女子跪在外室的地上，即便是这般臣服的姿态，举手投足间也尽是难以言喻的美感。

若有那常年混迹杨柳烟花地的公子哥在此，轻易便能认出那女子正是寻芳客中艳冠京华的花魁娘子——潋滟。

顾流光勾完最后一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她将画递与了潋滟，吩咐道：“若几日后战王与耶律王子在你那处会面，只管将厢房内的画换成这幅即可。”她勾唇轻笑道：“当初我救你一命，此事一毕，你便再不欠我什么了。”

潋滟接过画来，深深拜下，哽咽道：“姑娘大恩，玉娘没齿难忘……”

顾流光闻言微微一笑，转身向内室走去。就在潋滟即将离开出云居时，她似不经意地说道：“前几日夜里一名张姓的贡生醉酒后不慎落了水，眼见是救不回来了。”顾流光语气一顿，又道：“日后是去是留，尽皆随你。”

谢玉娘本是扬州一位商户家的嫡小姐。那商户只得这一个女儿，自小便极疼她。待谢玉娘年岁长成，商户怕女儿在夫家吃亏，也怕百年之后家中生意就此没落，便做主让当地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上门做了赘婿。

哪知那秀才却是个不安分的。前脚刚入赘了谢家，后脚便央着玉娘准他进京赶考。

谢玉娘性子单纯，抵不住年少慕艾，便去求父亲应下此事。姓谢的商户一心认定那秀才考不中，为了安女儿的心也便准了此事。

长安九城路，戚里五侯家。那书生见识过上京城的繁华，眼里又哪里容得下淮扬地的十里烟柳？直到商人忧思之下病重去世，谢玉娘也没能等来她的郎君。

她变卖所有了家产，进京寻夫。哪知那书生早凭着一副好皮相做了京城一位小官家的女婿，又靠着那小姐的嫁妆捐了功名，早不记得她是谁了。

那家小姐是个性子霸道的，眼里自然容不下她这个元配正妻。谢玉娘心心念念的夫君为了讨好岳家，生生竟派了家丁护院要取她的命！

顾流光正是在这个时候将谢玉娘救下的。因为这样一个薄情寡恩，只会依靠女子谋求富贵之人，父亲忧思太过以至盛年离世，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谢玉娘意冷心灰之下，只想不惜一切代价让那负心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再没有任何一个场所能如秦楼楚馆一般让她在极短时间内接触到那么多的达官显贵了。她自知在这处处显贵的上京城里，若单凭自己的力量连自保尚是难事，又何谈报复？所幸这一身华丽皮囊，勉强还可算作些筹码。

她自请入青楼，顾流光劝她不住，便遣人在暗中护着她些，让谢玉娘不至于当真白玉陷淖泥。

寻芳客乃是冷若霜暗地里的势力之一，素来是不强迫姑娘卖身的。谢玉娘进了寻芳客，这才有后来艳冠满京华的潋滟姑娘。

顾流光给谢玉娘的画自然是内含玄机的。冷若霜杀手出身，心里从来便存不下几分家国大义，顾流光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朝野动荡而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