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雾气弥漫,香气环绕,白纱随着窗口灌进来的风疯狂地搔首弄姿。
殿内没有宫女太监,画师来的时候,贵妃只着一袭素裙,坐在浴池内,一条手臂撑着脑袋,眼睛半阖不阖,脑袋偶尔轻点几下,似乎微微打着盹儿。
有美人兮,羞了岁月。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画师一袭白色官袍,提着笔墨纸砚,疾步而来,伏地叩首。
他不敢抬头,纵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此番场景,但是他还是不敢贸然用目光去看昭玉贵妃,他总觉得,任何人的目光,于她而言,都是亵渎,包括雍帝。
“来了?”
贵妃懒懒地睁开眸子,雾气有些浓,让她的眼睛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有些潮湿,有点泛红。
“是。”画师恭声应道。
没有没入水中的衣衫也早已经打湿了,粘在肌肤上,纹路清晰,可窥见满园春色无边好。贵妃站起来,哗啦啦一片水声。
画师连忙低下头。
素裙黏在身上,白衣墨发,却偏偏生出一股子妖媚。
贵妃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画师,笑着说:“怎的都大半年了,你还是如此?”
画师没有说话。
贵妃从浴池中起来,赤着足,脚指头颗颗晶莹饱满,行走间,脚下蜿蜒一片水渍,画师咽了咽口水,喉结随之上下滚动,耳垂红的滚谈,俊秀的脸上都添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真是一幅好皮囊。”贵妃来到画师面前,蹲下,涂满蔻丹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画师的脸,吐气幽兰:“脸红了?好生纯情,又不是没见过。”
画师的脸更红了,心中忐忑。
“娘娘,微臣惶恐。”
“你该不会在给本宫作画之前,从未见过女子吧?”贵妃的手指在他的脸上游走,指甲轻轻滑过肌肤,浑身战栗。
画师觉得很是尴尬。
“微臣自幼拜师学艺,家师隐居瑶山,身侧并无女子,家师过世之后,微臣下山参加宫廷画师招选,在此之前,从未下山。”
“竟是如此。”
贵妃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笑容更添几分,真真是美色倾国,奈何画师低着头,不敢看。
“你在难过……”贵妃点了点头喃喃道,拿开放在画师脸上的手,站起来。
画师顿时觉得心中松了一块大石头,狠狠地吸了两口气,顿时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你可知道,之前为本宫作画的人,每次见到本宫袒胸露乳,卖弄风情,都是何种反应吗?”
画师吃了个大惊,浑身发抖,感觉自己又要死了,头都磕到地上去了。
好在贵妃并没有等到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他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在本宫身上,恨不得用那只画笔尽情地挥洒出本宫如那青楼艳女的下贱,甚至恨不得把那支笔想象成自己的手……”
画师汗流浃背,额头上不断地冒出冷汗,他却不敢擦,哆哆嗦嗦着身体,连话都说不出来。
“圣上把本宫的画陈列在金銮殿上,朝臣们大肆夸赞,可你知道他们背后都在说些什么吗?”
贵妃冷笑一声:“他们讨论着本宫在床上是如何搔首弄姿,在身下是如何婉转啼鸣,他们嘲讽本宫魅惑圣心,却又对本宫如痴如迷,他们跟圣上说,贵妃之姿,乃大雍之绝,理应让天下人共赏,于是,圣上不断地找人作画,不断地让本宫做出各种粗俗露骨的姿态,呵呵,真是可笑,其实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们那肮脏丑陋又龌龊至极的想法罢了。”
画师吓得脸色雪白,猛地抬起头来。
“娘娘!”
贵妃原本背对着画师,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金光,本是仙气缭绕,却平白无故被阴郁环绕,如仙如魔。
“怕了?”贵妃转过来,面含笑意。
画师连忙低下头,道:“娘娘乃大雍最美的瑰宝,这是圣上的无限荣宠,还请娘娘谨言慎行。”
半年来,在宫内,他其实听到过很多闲言碎语,多数都跟昭玉贵妃有关。
入宫十年,昭玉贵妃盛宠十年,从不败落,各宫娘娘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骂她狐狸精转世,祸国妲己,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朝中上下,包括雍帝在内,无一不贪念贵妃美色,每一帧画,都会在金銮殿上评头论足,言辞华丽,却难掩龌龊之流,偏生雍帝自以为朝臣们夸赞贵妃绝代风华,听信一群下流之辈,连连请画师为贵妃作不雅之画,美曰其名,共赏贵妃倾城风华。
看得越多,欲望越大,但雍帝更是以此为荣,不断要求画出贵妃各种露骨姿态在人前、在诸国炫耀。
这种盛宠,与昭玉贵妃而言,每一道都是凌迟,每一道都在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所谓的大雍之绝色,荣宠万千的昭玉贵妃,实际上,比青楼艳女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是啊,圣上的殊荣,何其耀眼?何其惹人嫉妒?”贵妃低低地笑:“本宫应该感恩戴德,收下这无尽的殊荣才是。”
画师嗫嚅着唇瓣,不敢吭声。
生平第一次,他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他不想留在宫中了,不想再给贵妃作画了。
每每想到那些画是从他手中传递出去的,他就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甚至觉得,自己手上的画笔,就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割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
师父交给他的画艺,是要给世人呈现万千美景,不是用来哗众取宠谄媚讨好,更不是用来肆意践踏伤害别人的。
昭玉贵妃抬起手,解开身上唯一披着的素裙。
画师看见掉在地上的裙子,脸色一白。
“娘娘,微臣今日不舒服,暂且不作了,往后也可能不作了。”
不知道怎的,突然之间就脱口而出了。
话一出口,收回来是不可能的。
画师手忙脚乱地提起自己的画箱,眼神不敢乱飘,只盯着地面,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出,在出门之际,甚至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吃屎,他却不敢停留,爬起来,快速离开,好像后面有什么豺狼虎豹在追他一样。
昭玉贵妃有些怔愣,忽然觉得有几分滑稽,掩唇轻笑了起来。
“真是单纯呢。”
“可是,这么单纯天真的你,在宫中是活不下去的啊。”
“娘娘,画师去了御书房。”有宫女进来给贵妃穿戴梳妆,在她耳边轻声道。
贵妃神色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说……本宫是救还是不救?”